1.
路经天把车子刚刚停下来,一片梧桐叶子翩然的落在挡风玻璃上,像单纯的眼睛,宁静而灿烂地盯着他。路经天想,在以后的秋天里,这片叶子会在什么地方灿烂?所有已经或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会成为一片叶子般的往事的,一个简单的旋律,一首并不特别但可以让你记住的诗,一张一晃而过的脸,一滴清泪,一个不经意的笑,它们躲在什么地方或者在什么地方游走,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翩然而至,让你高兴,忧伤,或者难堪。比如现在。一个他努力忘却的女人突然出现。她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惊讶。
酒店餐厅里空荡荡的,一支钢琴曲混在饭菜复杂的味道里,若有若无地飘着。
然后,他看见她从一个小餐厅出来招呼他。韩若慧。
一张比他设想的还要糟的脸,疲倦,烦躁,还有些许的惶恐。黑黄的皮肤,松弛的眼袋,脖子上却积了一堆赘肉。头发是一如既往的干枯,缺乏光泽,也就是说他保存的那些关于她的记忆并没有改变或者变得更糟。但令他差异的是她竟然化妆!不是因为她不能化妆,而是她对化妆技巧的茫然无知:眉毛一个粗,像棍子,一个则细,像虫子。脸上没有打底就搽增白霜,教人想起赵树理先生在他的小说里用过的一个著名的比喻。唇膏的使用更是让人触目惊心,这样的脸,居然是大红颜色,像一团莫名其妙地烧着的火。化妆品味道很浓,但盖不过一股他所熟悉的味道,檀香,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除了檀香皂,她从不使用别的香皂。
诗人,看来你混得不错,有车了。韩若慧说。
多谢夸奖,你也不错,给我一次蹭酒饭的机会。路经天笑着说,不过,跟你开玩笑的,你不是不知道,我可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人!看下辈子会不会有车。这车是老三的。
我知道吴老三有车!“吴老三”三个字在她的的声音里显得干涩而空洞,她好像咬了一下嘴唇,然后一笑:我今天请你俩一起坐坐,哦对,还有张海亮,你们三个是铁哥们嘛。张海亮有事,不能来。老三呢?我给他打好几个手机了,他没跟你一块来?
你联系上了么?号码对不对?路经天说了老三的号码。
已经打通了的。韩若慧说,虽然恨他,但请你,我就不能不请他。
他又盯了她一眼。一个影子,抑或是一股冷森森的风,抑或是一道黑色的光,突地在她的目光里或别的什么地方一掠而过。他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许多年前,这个韩若慧两巴掌把五大三粗的吴老三抽得泪流满面。那时候吴老三还是韩若慧的丈夫。路经天吴老三和张海亮还有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第一道通拳还没有走完,韩若慧就来喊老三回去。老三满口答应就是不动窝。不大功夫韩若慧就喊了好几次。张海亮就烦了:干吗来着,这不扫大伙兴吗!韩若慧绷着脸,没理张海亮,问老三:我这可是最后一次叫你!老三说:等我打完这道通拳。你到底回不回?韩若慧说。打完这道通拳……老三话还没有说完,韩若慧的巴掌就自天而降,啪!啪!完全平均,一个脸颊一个。
两个巴掌像两个炸雷,把满场的人都统统轰隆隆炸死。连一旁在电炉上烧水的水壶的嘶嘶声都消失了。一片寂静,简直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路经天想起了他的余楠。造物主为什么会让女人与女人之间有这么大的距离和差别。看着有些青面獠牙且尽显泼妇风采的韩若慧,你就会知道,优雅,隐忍,大度,善解人意,洞彻事理的余楠,是一个多么值得你珍视的女人。
张海亮对老三大吼一声:吴老三,我今后要是再和你喝一次酒,我就不是人养的!
五大三粗的老三突然泪如雨下。一个月后,蔫不拉几的老三宣布:我要离婚。
现在,这个抽过老三两个耳光的女人邀请他和老三吃饭。菜很丰盛,酒的档次也不低。
路经天一笑:不是鸿门宴吧?
不是。韩若慧摇摇头,但这酒也不能让你们白喝,我想让你给甜甜找个好一点的学校。
行。路经天说。甜甜是老三和韩若慧的女儿,一直跟着韩若慧。
半瓶酒下肚,路经天刚刚找到感觉,李梦遥打电话过来问:你在哪儿?他说:喝酒。
酒先别喝了吧,李梦遥说,大约两个小时前,老三给人杀了。你没听见街上的警笛?
说明:本拙作曾于《三秦广播电视报·商洛版》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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