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站在烂漫的红叶里,把一个渔民从红叶掩映的小屋里送出去,然后继续站在红叶中等着渔民归来。但是,这个渔民没有回来。没有。她就一直静静地站在小屋前高而寂寞的山崖上。她是这个渔民的妻子?未婚夫?情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她的目光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像挤在三峡里的江水,像川江上悠长的号子,像时间,像千百年来诗人的怅惘以及留在三峡的文字。她就那么站着,站着,最后,把自己站成了一块石头。这是我所设想的一个传说。 神女峰。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给这个山峰取名“神女”。有些矫情。如果她是天上来的,她一定会呆在天上的,如果她真的要到长江上来,她一定会有些充足的理由,比如,为了生计,为了撕心裂肺的爱情,否则为什么要到我们这些俗人呆的人间来?我更愿意她是三峡上一个普通的渔姑,一个漂亮的渔姑,一个叫三峡上的好汉牵肠挂肚的渔姑。她也是一个俗人,一个充满烟火味的俗人。只有这些俗人才能把事情弄得无奈又伤心。俗人的伤感,俗人的撕心裂肺,很难受,不是滋味儿,但它是人间的事情。 在我印象里,长江是母性的,柔软的,委婉的,像一根细细的和青青的竹子中流淌出来的清音,是一片枫叶上忧伤的晕红。神女峰是这个忧伤的晕红的一个符号。很早的时候,看一部电影叫《等到满山红叶时》,第一次看到了三峡上的烂漫得令人心碎的红叶,还有红叶里那戛然而止的爱情,感觉三峡就是所有爱情的伤心地。三峡有红叶,有船工号子,流泪的猿声,有巴山夜雨,有屈原。那时候对屈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的爱国,他是一个和朝廷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政治家,为社稷和百姓而焦虑而忧愤,仰天悲号,低首垂泪。后来读他的文字,觉得他似乎并不是一个我印象中满脸憔悴,目光悲戚,形容枯瘦的行吟诗人,他更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帅哥,因此后来看到一份不知道是不是可靠的资料,说屈原出走朝廷不仅仅是因为政治见解的不同,而是他和楚怀王的某一个老婆有了一腿,突然感觉到这才是我感觉中的真实而有温度的屈原,想那屈子的诗句“余幼好此奇服兮,年纪老而不衰”中的“奇服”真的就是教科书上写的那样是所谓的政治抱负吗? 我是在天微明的时候来到甲板上,等待神女峰的到来的。 这个时候,江面很静。江水是黄色的,它在船体上划过的声音,像遥远而清澈的喘息。天是灰黄的,像刚刚被掀开的暖和的和湿润的被子。一座座山峰从船舷上和导游的讲解中划过去。然后,渐渐的,暖红色的晨曦被揭开来,落在一座座山峰上。我不知道神女峰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我的目光,她在卖关子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知道。我在等待,我能够沉得住气,我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该来的,一定不会来。我看着江边的山峰,我看山峰被晨曦一点点的浸湿,打亮,一点点把天空的灰黄改变。最后,一座并不比别的山更高的山峰,清清瘦瘦的,带着一抹灰红的彩霞,飘过来。我想神女在哪儿啊,是不是躲在这个山峰的后面,但是――导游对甲板上密密的人群说:大家现在看到的就是神女峰。 我不想用文字来描述我梦中神女峰,我只想说我的感受:不像。 那个站在烂漫的红叶里深情地等待的为什么会是一块抽象的石头?那个女人应该站在那块形似女人的石头下的红叶里,在石头下一间茅舍边,站在巫峡中的某一艘船上,或者,干脆就站在我的身边,站在我身边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我熟悉或陌生的女人中间,站在长江上这个怎么看怎么伤感的早晨的风里。 在甲板的人群里站过还有一个叫作舒婷的女诗人,她说: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她也不愿意成为一块石头啊,在爱情面前,她愿意成为一个地上的俗人,一个可以在爱人肩头上流泪的俗人。如果没有在爱人的肩头真实地待过,没有在爱人的肩头哭过,即便在这三峡待到地老天荒,和没有见过三峡没有在三峡待过有什么两样? ……神女峰轻轻地从我的身边漂过去了,像一缕风,一个夜晚,一颗嵌进江风的残月,一滴沉默的眼泪,了然无痕…… 给神女峰取名字的,一定是个男人。比如屈原。他在不得不离开宫廷时,他知道他的爱情与他一起恐怕是永远回不去了,伤心欲绝的他满脸秋风,长发愁乱,很像我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他对着镜头用冰一样的语气说:我把我的爱人丟了……他在江上踌躇徘徊中,看见了这块站在半天上的石头,一声唏嘘,满脸泪光:我丟了的爱人,在这里,在天上啊!这块石头便有了一个名字。守财奴葛朗台的妻子撒手人间的时候,对女儿欧也妮说:幸福只有在天上。爱情也在天上吗? 爱情不应该是一块石头,但爱情可以写在石头上。过去读一首硬邦邦的诗,里头有这样一句: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石头是寻求不朽的一种方式。 不能把爱情举在手上,揽在怀里,就让它不朽。 这是一块石头变成神女的缘由吗? 不管怎么说,石头上的爱情,结实,干净,而且是人间的事情。这,是不是就是千百年来人们为一块石头或一截山崖而牵肠挂肚泪流不尽的理由? 2007年3月 发表于2008年《山泉》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