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蚂蟥

苏子

        或许有人觉得遇见一个女鬼不算什么奇事，可当你看到那个鬼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时候，你会不会抓狂？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抓狂，反正当我在洗手间看到那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女鬼的时候，我抓狂了。
       女鬼不知道是从哪钻出来的，可能是洗手间里的那面镜子，也可能是抽水马桶里钻出来的，这些我已经忽略不计了。我只记得我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披头散发白惨惨的脸。而那张脸上，还挂着两行血痕，像两条丑陋的血蚂蟥。
       要知道，我生平最厌恶就是这种没有骨头的东西，比如蚂蟥，比如蚯蚓——尽管人们都说蚯蚓是好虫。而蚂蟥却像吸血鬼似的，会紧紧吸附在我的身体上。在它饥饿难当的时候，它还会由我的表皮直接钻进肉体内，而后找到我体内的血管，再一口一口吸我的血。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不怕鬼了，因为我有个会捉鬼的外婆。所以吓着我的除了眼前的这个女鬼，还有那两条可怕的蚂蟥。
       恐惧以迅不可挡的速度占据了上风。我闭上眼睛拼命尖叫，拼命地想逃出洗手间。等我叫累了跑累了停下来睁眼一看，我悲哀地发现，我的尖叫声不过是一个滑进了沼泽地的小动物，竟没闹出半点动静来。而我拼命鼠窜的腿也像被灌了水泥，一步也挪不动。
       于是，我只得偷偷从紧闭的双眼之间掀开一丝缝隙，然后我看到女鬼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别费神了，你跑不了的。女鬼开口了，很冷。
       那么好吧，我不跑了——对于那种你推不开也躲不掉的东西，比如这个女鬼，比如命运之类的，我一向是即可来之则安之——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女鬼似乎很享受我乖乖的样子，于是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喜欢写故事的人，今夜特来找你，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听她这么一说，我受了惊吓的魂魄才稍稍定了定，然后我才开口。
　　我说，你要讲故事就讲故事，干嘛弄成这样吓我？
　　她幽幽地叹口气说，世间的冤魂太多，我若不变成你的样子，你又怎会记得我？
　　好吧，我沉默了一阵说，你说我听，但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的脸。还有，你不能让我一直呆在洗手间里听你讲故事吧？
　　女鬼像是一脸感激的样子，连连点头，然后闪身让我走了出去。
       进了书房，我拧亮书桌上左侧的台灯，并捻到最小最微弱的那点光亮，女鬼便站在我右侧面的阴影里。然后女鬼不再看我，低了头也略略沉默了一会儿，才暗哑着嗓子开始讲故事。

　　是老天看我不顺眼了吗？就这么收了我？女鬼一开始就甩了个疑问出来，像问我，又像问她自己。
　　不等我答，女鬼又接着说，首先我要告诉你，我是个下贱的女人。但是，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看不起我，你不能！因为我相信你，你懂吗？女鬼有点激动。
　　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连连说，不会的不会的，你接着讲。
　　女鬼接着说，也不知道是谁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反正，我是听信了这句话。本来呢我也不是读书的那块木头，在初中一毕业，便独自背了几件衣裳，离开了家，离开了那块跟我娘的手一样裂着口子的黄土地！
　　离开家的头天夜里，我自己跟自己发誓，不在外面挣到大钱，就是死在外面，我也绝不回家！甚至，我还想好了，天无绝人之路啊，大不了也跟村里的萍一样，卖了自己！
　　女鬼说是古人说的，笑贫不笑娼。
　　听到这儿，我笑了，说你知道的还不少啊。
　　闭嘴！女鬼一抬头厉声说，我说过不许你看不起我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说！看来这女鬼脾气很坏，我最好别惹她。
　　顿了顿，女鬼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到现在我才知道一个无知的人简直就等同于一头猪。当初，我就是这么一可笑的猪。九十年代初的那股打工热潮卷到我那个穷乡僻壤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哪知道一个没文凭没特长没半点技艺的女孩子，说白了就是没本事的人要在那样一个花花世界里活出个人样来，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到了南方的G市，我就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大半个月以后，我终于在一家餐馆当上了服务员。老板管吃管喝管住，一个月还有几百块工资。那时候，我觉得很满足，活儿干得也欢实。可在半年之后的一天，我给客人上酒菜的时候，被一头长得像猪的男人捏了一下屁股，老娘一怒之下甩了那猪一耳刮子，然后很潇洒地被老板抄了鱿鱼。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一阵一阵儿地跟倒似的，当时我就觉得凄惨。这前脚给人扫地出门了，后脚老天爷就给我来个倾盆大雨，存心不想让人活了不是？     
　　站在大街上，我望着黑沉沉的雨幕，心里一阵比一阵凉。然后，我就开始骂自己：不就是被猪蹭了一下而已，又没少块肉，你他妈认真个什么劲？离家出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天大、地大！风大、雨大！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一想到这，我就开始哈哈大笑，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清冷的大街上，三两个行人都以为我个疯子。他们从我身旁急急走过，惟恐避之不及！
　　我手里的铺盖卷儿已经不知去向了，我不管，我在雨里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我走了有多远，也不知道我走到哪了。在我意识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从雨的深处，一束车灯光穿透夜幕，朝我驶了过来……
　　然而，我没死，却成了江的女人！
       江比我大五岁，长着一张黎明一样的脸，俊朗斯文。江说他和我是老乡，在同一个村子，但那时候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江告诉我那个大雨的夜里是他撞了我，也是他把我送到了医院抢救过来的，并把我从医院带回了家。
       从此，我就觉得江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也因此，我不仅仅把江当成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当成了我一生幸福的依靠。
　　当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当成依靠的时候，这个女人就会死心塌地地付出她全身心的爱。
　　然而，魔鬼想要迷惑人心的时候，都是打着一张天使的面孔！
　　江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天使面孔的魔鬼——他利用女人对他的爱，让爱他的女人都成为了他的摇钱树。
　　江是一个皮条客！
　　那是一段恶梦难醒的日子，女鬼哽噎着喉咙说，我用过一切可以反抗的形式，比如哀求、哭泣、绝食、逃跑。然而，一切反抗都无济于事。我常常都被他从逃跑的半道上截回来，再打了个半死不活，扔在那个简陋肮脏的租住屋里，不给吃不给喝的，我熬不住打，最后还是沦为了江手里的一颗摇钱树。

　　女鬼讲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两三颗雨水从深长的夜空里砸在我窗户上面的遮阳板上，噼啪作响。风正邪乎地从缝隙里吹进来，呜呜哇哇的。我腾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窗户边，看了看。
       窗户是紧闭着的，可我还是拉住窗户往里使了使劲。我妄图抵御一种寒意的升腾，好使我与女鬼呆着的屋子暖和一点。
　　女鬼疑惑地望着我，我摆摆手，示意她我没事，继续。
　　女鬼接着说，你知道我后来怎么就成了人家的二奶了？成了二奶不说，还兼做小白脸饲养专业户了，哈哈哈！
       没等我开口，女鬼就又接着说，当我慢慢地从一个青涩的女孩变成一个老道的妓女的时候，我就开始留意每一个和她上床的男人。
　　后来，我真的就遇见了一个从台湾来的老家伙。
      我用一番梨花带雨的模样、勾魂摄魄的缠绵换取了老家伙无比的同情心和占有欲。最后在我一再的哀求之下，老家伙拿钱砸死了江。
       江死了，我就跟了那老家伙。
       老家伙在台湾，一年也就来个两三次。独守空房的我最终因为耐不住寂寞，而去寻找一种快感，报复的快感！我清楚的知道女人的身体对男人有着多大的诱惑，于是我勾引了一个又一个小白脸。然后，在我腻味了之后就一脚踹了他们。而今，女鬼说，这个早已记不清是第多少位继承人的小白脸，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像扔一块旧抹布一样地扔了他！
　　那你是怎么死的？我有些懊恼，有些不耐烦。对于她跟抹布之间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女鬼牵了牵嘴角，算是歉意地笑了笑，如果那比哭还难看的笑算是笑容的话。然后她接着说，我是在拿钱回老家给得了癌症的老娘亲治病的途中，让人害了的。
　　说到这里女鬼哭了。女鬼说入院时交的十万块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催钱跟催命似的医院，不见钱是不给动手术的！老娘亲还等着她的救命钱呢。如今，该怎么办呀？
　　目瞪口呆地望着女鬼，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儿来说话。我安慰不了她，更不敢用手去抚摸她。
　　我有些痛恨自己的束手无策。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不是每个人都有分担别人苦痛的能力。

　　在我还没从深陷的懊恼中爬出来时，我突然发现我被女鬼带到了一个火车站台。
       站台上昏暗的灯光，照得夜格外诡异。
       我有些害怕，我怕我回不去了。我问女鬼这是什么鬼地方，女鬼告诉我这就是她的死亡之地。
       还真是个鬼地方！我在心里暗暗嘀咕。
       女鬼则哼了一声，说鬼地方怎么了？我告诉你，这世上像这样的鬼地方多得很哪！天堂，哪里有天堂？都他妈扯淡！
       我这才知道女鬼的本事有多大！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见我不出声了，女鬼又放缓了语气对我说，当时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小白脸。
　　女鬼说，那时已是夜里三点，站台里黑漆马虎冷清清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我很害怕，脊梁骨发冷。可那该死的，肯定又犯了瘾，躲公厕云里雾里去了。下意识里，我紧紧纂着身上的背包，四下里瞅了瞅，然后蹲下来，从包包里迅速拿出一匝百元大钞，装到了我宽大的裤兜里。
　　之前，女鬼歇口气继续说，我并没告诉小白脸我取钱了，我只说回去刷卡。但我心里很清楚，那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穷鬼地方，是不可能有可以刷卡的医院的。我之所以骗小白脸，是因为我担心这个瘾君子又跟以前那几个癞皮狗似的臭男人一样，拿了我的钱就跑。但是现在已经到站了，我决定借这个机会来考验一下小白脸的忠诚度。
　　但是，女鬼幽幽地说，其实这个小白脸对我是挺好的，呵护备至，千依百顺。可我不相信他，自从遇见了江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了。
　　钱刚装好，有个黑影朝我走来。近前一看，是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戴着一副眼镜。
　　当时夜虽然很黑，可我依然能感觉到那镜片后面投射过来的灼热！
　　我知道自己的杀伤力，于是我以一贯的妩媚朝他微笑。那男孩一个劲儿地朝我看，一步一回头地看。然后，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他朝我扑了过来！
　　这是令我没想到的。顶多也就一有色心没色胆儿的主吧，我猜测，可事实却相反。可我再怎么贱，也不想跟这个男孩在这块冰凉的地上做爱。于是我一边很认真地跟他对抗，一边大声喊着我的小白脸！
　　终于，我的小白脸跑来了。是的，这一点让我感到很安慰——女鬼说，他是奔跑过来的！同时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的，还有一个治安巡逻警。那警察穿着一件宽大中长的深色风衣，戴着一双白手套，腰里还别着一根警棍。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抵抗了。我一边无能为力地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那双手，一边咒骂那个小白脸王八蛋不得好死。然而，男孩的双手最终不是伸向我酥白的胸脯，而是伸向了我装钱的裤兜！
　　随着啪啪两声，我兜里的钱，连同我的包包一起摔到了地上。而我的包包因为相互撕夺的时候，拉链被扯开，咧着个小口子，隐隐现出里面结结实实的四扎钱。
　　与此同时，我那小白脸迅速拣起了那一万元钱，警察弯腰拾起了我的包包！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出手把那个小贼摔到一旁，吼着要去打他。小贼一看情形不对，连滚带爬地跑了。
　　小白脸颠着手中的钱，拿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说这钱由我来帮你拿着，安全。我知道小白脸的意思，但此时此刻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巡逻警拿着我的包包，仔细地帮我把拉链拉好，递给我，说你这包包好重啊，可要仔细保管好了！说完还用一种说不清的眼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白脸。

　　讲到这里，女鬼开始嚎啕大哭，哭得我那脆弱得心肠都快承受不住了。
       最后，当女鬼的哭声从高昂逐渐低去的时候，我才敢拍了拍女鬼的肩说，后来呢？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后来？女鬼睁大双眼望向我，我又看见那两条两人作呕的蚂蟥在她脸上蠕动。
       后来，女鬼说，我万分感激、真心实意地对那个巡逻警说谢谢，还说这是我母亲的救命钱。我是一语双关的意思，因为我知道那个巡逻警看到了什么。
　　听到这儿，我长嘘了一口气说，不是没事了吗，你又怎么会死了呢？
　　女鬼摇摇头，凄惨地一笑说，都说人心难测，这话一点不假！你看吧。
       女鬼抬手一指，我顺着女鬼右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离站口不远的地方，我看到那个我，哦不，是那个女鬼仰躺在地上。那天使般的面孔上，鲜血淋漓，大大的眼睛直瞪瞪地张着！
　　我还看到那个小白脸被两个警察连拖带拉地拽上了警车，他恐惧而绝望哭号着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
　　而不远处，巡逻警正跟一位警察陈述着事情的经过。巡逻警说刚刚我正迷糊着，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呼救声，于是我就跑了过去。然后我看见那个小白脸拿着一根木棒，狠狠地敲击着死者的头部，边打还边骂着——我听得也不是太清——只听见他骂着说，妈的，叫你骗我！叫你骗我！然后女人就倒在了地上。说到这，巡逻警停了停又说，我一见杀人了，也吓傻了，不敢上前去，便躲在了暗处。然后我又看见那男的在女人身上胡乱摸了一通，从女人的裤兜里掏出了一样什么东西，揣进了自己的兜里。之后眼看着那小白脸要跑了的，我只得冲出来趁他不备，用电棍击倒了他，然后就给你们打了电话。
　　警察同志很认真地向巡逻警敬了个礼，充满敬意地说，谢谢您，您真是个见义勇为的好人！
　　巡逻警有些拘谨，往一边闪了闪，说应该的应该的。
　　然后警察就带着女鬼的尸体和那个小白脸上了车，一路呜咽着走了。

　　该死！我在骂那个小白脸。
　　可是你知道吗，女鬼充满怨气恨声地说，就在那个巡逻警一转身的刹那，夜风掀起了他的衣脚，我突然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我的包包！
       那是老娘亲的救命钱哪！女鬼说，我拼命地哭拼命地喊，可是谁也听不见。
　　谁也听不见我的呼喊啊！女鬼一声紧一声地叹气，又开始嘤嘤地哭。
　　我分明是看见她在哭，可我一直没有看见她的泪水！我看见她的脸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血蚂蟥，很多很多条。。。
　　心慌、气短，一种窒息的感觉！
　　大骇！
       我大口大口呼吸，使劲挣扎着。接着女鬼消失了，我醒了，可睁眼闭眼全是女鬼脸上的血蚂蟥。　　

君雅

刚才在厨房用手机读了一半，第一次读苏子的小说，很专业啊！

君雅

接着读，一般吓不到俺滴。

苏子

苏子

君雅

读完了，我个人觉得小说就应该这样写，情节一波三折、细节细腻，文笔随意自然着力不可重，结尾留白。

苏子，向你学习。

亦泓

欢迎苏子，很有力度的小说。
虽然故事的主题并不特别新颖，但是能把并不新颖的主题讲得出神入化，悬念爹起就需要很强的小说驾驭能力了，还有生动流畅、收放自如的文笔也给小说带来了一定的光彩，欣赏。

丹柯

苏子的小说比随笔更显功力，仰视加欢迎！

苏子

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