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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飘逝的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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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2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灌木林里的小鸟一见到他,就惊慌地向空中飞去。“这是因为我太丑了。”小鸭想。

——《丑小鸭》

1

朵也害怕了。我想。

朵和我是打小青梅竹马、山盟海誓的青涩恋人。我们同住在一个贫瘠的、拉屎不生蛆的山旮旯。小时侯,我爬在苕母地里偷红苕,她躲在柿树下鼻脓口水地啃;天下雨了,一件棕衫裹着俩人,你瞅瞅我,我瞄瞄你,脸一红哈哈大笑起来;即使背着书包也疯疯癫癫、脚跟腿样形影不离——说不完随之而来十几年的同窗情谊!后来我们的境遇发生了变化,朵和我终于分道扬镳了。

虽然,朵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被高考的飓风刮落下来,却因三哥黑石头师范毕业在区中学教书而继续读书,而我因父亲病逝被迫辍学在家。尽管如此,她仍然给我写来第一封信,让我激动得泪流哗啦。她说,“子健,等着,等我读完书,我们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结婚!”我呢,也不时想入非非,睁着眼睛,做起有一天朵和我“关上门,拉上窗帘,旋暗台灯”的艳梦来。

可是,随之而来的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打碎了我的生活。在父亲去世不久,我膜拜不已的小学启蒙恩师魏老因救一名学生,落水去世了。出于一个当时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自告奋勇地来到通河岸边的母校代课。本以为还可以借此延续朵和我与生俱来的同乡、同学、或者进而瓜熟蒂落的情谊,谁料到,从此以后,我们却像两个陌生的路人。朵的一双纯而又纯的、明亮而多情的眼睛,即使有时从走廊或者操场,远远地瞟过来,也是那般胆怯无助,那般凄惶柔弱,像银河系两岸寥廓的、幽远的晨星一样。

那样子,像我患了猩红热或者天花爱滋病禽流感一样。其实,我还是从前的我,的卡做的中山服,洗得发黄的漂白布衬衣,四六分的黑发,闪着青春的额头,高傲挺拔而又不屈不饶的颈项,抑郁而潇洒,清瘦而俊朗。可是,这些都没有用。仍像毛毛虫蚕食着青冈树叶一样,失落的痛苦在折磨着我。

朵,究竟是怎么哪?我想不明白。

2

“朵!”我喊。

有一天,机会来了。我看见那个丰腴而颀长的身影,从垂杨纷被的走廊里袅袅婷婷地走来。我匆忙藏掖着讲义,本能地环顾校园四周来去如梭的同学们,做贼一样,我迎上去,轻声地、抑制不住兴奋地喊。

轻风一般,朵飘过了我的面前。我看见朵瀑布似的长发,蕤蕤垂腰,在身后风摆杨柳似的晃动着。系在发梢的红头绳鲜艳地、在夏天即将落山的夕辉下一闪一闪。青春可以作证!我看见那张姣好的、生动的脸庞,泛动着玫瑰色羞涩潮润的红晕,连那雅致曼妙的耳廓也透亮着绚红。一双美目倩兮的眼睛不安地盯着石板路,叮叮咚咚,急遽地跑过榆柳簇拥的走廊。

“朵,你听我说。”

我几乎是忿怒了。我竟然忘记了,这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丘陵山区的一所区中学里,朵还是一名没有毕业的高三在校学生。我固直地挺胸、直背、硬脖地喊,希望被女皇听见。然而,她那夕阳勾勒的生气勃勃的脸,终究没有转过来,而是像一只惊蹶的野兔子一样,在学校礼堂的门口一闪,倏忽逝去了。

追上她!尽管,理智告诉我不要这样,尽管学生们压得低低的笑声訇訇地响起来,但是,脚仍然顽强地把一个脸厚犹如城墙转拐的少年,带到朵的门口。

3

一个中年人从门里出来。

这是朵的在高中部教物理的三哥石老师黑石头。一副长满凸凹不平的酒螬疙瘩的脸孔,和他的外号一样冷若冰霜。我想喊三哥——因为,在鸡鸣狗叫的乡村,乡里乡亲,按辈份也应呼三哥。但是,一想起朵,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来。人家是堂堂学府出来的,还是喊石老师妥帖些。也许是心中有鬼的缘故吧,终究没有敞开喉咙来,尽管唧唧嚅嚅好半天。

三哥抬起一双寒光凛冽的眼,从我黑色的、泛着几点污泥的皮鞋尖上,慢吞吞地看到漂白布衬衫和蓄着四六分头的发梢,慢吞吞地歙开爬满髭须的唇来。我们的不愉快的谈话就此展开了——这次对话像一叶利刃在我的脑海里刻下了第一道深深的伤痕。

“子健,慌张什么?鬼鬼祟祟的。”

“……我,有事,想找石朵。”毕竟做贼心虚,我又吞吞吐吐起来。

“你好象教的是初二二班的语文吧,找高三的学生干啥?”

“魏子夫老师去世了,他生前经常提起石朵,他非常关心石朵,他……”

“你是说老家那个代民办教师,据说,为救狗娃而死的老曰夫子?”

“对。三哥……不,石老师的记心真好,还记得老家黄葛树下的那半间土墙房子,狗娃——他可是一个独苗!说真的,魏老的事迹很令人感动!我想给魏老……”

“我知道。可是,这与又她有何干?我说子健,你可以代课打工或者耕田耙地,她还要读书!”

“我也不想打扰她。”我知道她在,我强压怒火,继续耐心地说,“石老师,你告诉她吧,我代课是想,想给魏老写……”

“我劝你,你就别说了,你代你的课,她读她的书!”

门内一个娇嗔而温婉的声音传来,“三哥!”“是石朵!”我想喊。又一个声音从门里挤出来,似乎在喊“子健”,来不及回过神来,门,啪的一声,齐鼻梁合过来了。

我赶紧一踅身,手本能地摸着挺拔的鼻梁。幸好,没碰上,还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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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不过,他长得太大太特别了。啄过他的那只鸭子说:“因此他必须挨打!”

——《丑小鸭》

4

“熄灯号都吹三遍了,还不关灯!”一个声音喝斥着。

寝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说是寝室,其实是学校的一间贮藏室,还是劳驾三四个学生,

很奢侈地忙活了一个星期天,扫去蜘蛛网,糊上几张发黄的旧报纸,再借来一张办公桌,于是,一桌、一椅、一床的临时寝室暂时属于我了。从学校接过这寝室并不特别,特别的是钥匙是校长萧亲自给我的。透过布帘,我看见门外探进一副与他的声音一样僵硬的面孔来。在室内白炽灯光的映衬下,活像一副冷面丹青的黑白素描。刮得泛青的嘴唇,状若肌饿的孩子,在使劲地吧嗒着一管黄瘦锃亮的烟管,喷出旱烟团团刺鼻的烟黧来。烟火明灭着,我的头一缩,仿佛害怕火星就要戳到我的心脏上。

“快关灯睡觉,狗东西,在屋里干啥?”

“找子健老师批改作业。”

说话的是我的语文科代表,诨名耗子。这个骨瘦如柴、文思敏捷的才子,却是在课堂上站起来就两股战战瑟索发抖的主,此刻,竟然和我的另外一名学生胖哥一起,挺直腰杆,正气凛然地伫立在我的门前,抵挡着凶神恶煞的声音。那样子,仿佛说:你想怎么样?!

“你说啥?哪个子健?”

一双狐狸的眼光从浮肿松弛的眼泡间射出来,想穿过一肥一瘦两个守门神的罅隙,朝室内张望,他似乎发觉自己被无故捉弄、侮辱和洗白,鼻子里忿忿不平。

“你个兔崽子!你知道我是谁?办公室副主任你知道吗?哼,告诉你,人们喊我唐主任也好几十年了。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瞒天瞒地,岂能瞒我?”

5

什么唐主任?

我明白了。校长萧在夏请产假第一次找我谈话时,说,虽然学校超编超员,但是要找一个称职的教师,却无赖蜀内无人。原来,唐大主任也是这方神圣的土地上,三七二十一个游手白领阶层之一。别看他人矮面黑,貌不惊人,他可是大有来头的。在这方圆几百公里的地方,可以俯仰云雨的区委书记唐大头,就是他的父亲!唐虽然小学三年级毕业,年度总结也写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会信笔涂鸦,画三个钢叉大字——唐三斤,但是,他有一个那年那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充要条件——根正苗红。

唐大头和唐三斤,是当时流行于市井俚俗、茶余饭后的不恭称谓。前者是人们对权威的无尚敬畏和戏虐,而后者是说这孩子命苦,降生落地前后,父亲正在住牛棚(文革时期“牛鬼蛇神”的羁押地),母子一时生活艰难,落地一称,仅只纹斤纹两三斤正,故名唐三斤。

非农业人口在彼时彼地的中国,是无可辩驳和争议的天之骄子。何况,唐三斤大眼一睁,就有领粮票吃三两的血统,自然合该安置工作。可是,一生在政坛的争斗中摸爬滚打、风明雨暗的父亲唐大头,偏偏脑门上破了天窗,眼光独道,瞅准了一帆风顺稳收渔利的教育系统。据说,他一字排开的七个儿女中,公、检、法、组、纪、宣,唯独教育战线门下无人。甲子一转轮到唐三斤,竟然大字不识一箩筐。无奈,一纸文件之下,学校只好竭尽心智,在已有的三个接听、三个收发、三个油印、三个养花、三个打铃、三个图书管理员、三个副主任中,再增设一个副主任。于是,有了人们喊“唐主任也好几十年了”。这还是校长萧告诉我的。那是他第一次招见我时,不慎漏嘴说了些官场忌讳的山高水低的话来。他说,那时,他刚调来,还是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初生牛犊。

虽然,我不是上面红头字文件确认的正式教师,可我是学校聘用的代课老师。我想说,唐大主任你吼什么吼!但是,我不敢,除非借我个狗胆。因为,我又想起了魏老,他也是一个低眉顺眼谨言慎行的代民办教师,代了一辈子课了,临死也是。他说,我看不管公办还是民办,共产党也就录用你几十年。只要能与学生们一起,我还索求什么?!但是,糟糕的是,我同时又记起了魏老的话来——像狗一样,有些人和有些体制。

于是,我竟不住想起我最近经常梦见的狗来。夹着尾巴,竖着毛,弓着背,一双妒火中烧的眼睛无端地盯着我,咆哮着,狂吠着,呲牙裂嘴。

我忙神经质地低下腭骨来,本能地护卫着自己的喉结,谁担保它不咬断我的喉头呢!真是这样,我还用什么给学生们讲课?

6

“子健老师是学校聘请的语文老师,唐主任,你堂堂主任,难道没通过你吗?”胖哥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步站在耗子的前面,偏着脑袋,眨着白眼,拉腔拉调地揶郁着说。

“哼,子健……老师?”

在白炽灯光下,一双鄙视的目光终于从布帘的檐子下射进来,审慎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他不相信,但是,又不敢表现出来,他害怕背负着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的笑谈而贻笑方家。愠怒,阴云般越积越厚。——“哼,想我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学校请一位代课教师,竟然背着我的耳目?”怒火在他黑的脸皮上燃烧着,堆积着,发福的脸由白变红继而变紫,仿佛有血就要从风云多变的眼眶里喷射出来。

我忙不胜尴尬地站起来,走到布帘下,结结巴巴的,像喊朵她三哥样。我想说,“唐主任,请多关照。”其实,我并不结巴,可是,自从毛遂自荐,当上初二二班的代课教师开始,一看见一个个科班出身的教师,甚而至于一看见趾高气扬揣供应证吃商品粮的,我就结巴起来。加之,心中有我最崇拜的偶像魏老和父亲相继新近逝世,沉重的心情和滞重的责任,同挥之不去的怀念一道压迫着我,于是更结巴。因为结巴,所以缄口少说话,因为缄口少说话,所以就无可救药地愈加结巴起来。于是,终于没有喊出声来。愤怒的唐主任一笃烟杆,悻悻然走了。不知是我的小卫士们人小鬼大关了门,还是愤愤不平的唐大人带上了门,总之,唐主任不幸被门关在了浓重的夜色外面。但是,主任的嘀咕和夜凉如水的月光一起,仍然顽固地从门窗缝里挤进来。

“神气个逑!一个代课教师!告诉你,推屎岜滚在牛屎堆里,我还没有看出你是啥东西呢!”

这快刀斩乱麻的声音,乒乒嘭嘭,冰雹般砸下来,我的心脏和神经末梢都一齐痉挛着,抽搐着。我想吼,东风吹,战鼓擂,当今社会谁怕谁。但是,一身水淋淋的魏老从故乡的桥沟河里爬上岸来,他似乎仍然与我坐在河畔那突兀的石头上,和我说话。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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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你能够生蛋?”她问。“不能!”“那么,就请你不要发表意见。”   

——《丑小鸭》



7

尽管校长萧短而粗的脖子上的头曾经颔首表示同意,尽管初二二班的班主任的默许在语文科任老师夏的争取下达成了共识,但是,我的心里仍然忐忑不安起来。直到终于在端着一盒粉笔盒,夹着一个备课本三五个日子之后,这种蹑手蹑脚,状若行窃的感觉仍在与日俱增地折磨着我。

因为,这天,在家夸张地腆着肚子休产假的语文老师夏破格地招见了我。当她高傲地梗着圆润的玉颈和发亮的额头检阅我的一篇篇讲义时,我的心如撞鹿,咚咚山响,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坐在那里,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我积蓄了十八九年的可怜的自信和尊严、气节和勇锐,在那些凝滞的空气的压迫里,顿时,幻化为一股烟云,四散开去。

“说真话,这些是出自你的手吗?”末了,夏终于抬起头来,惊愕地盯视着我。

“是的,夏老师。”我想起了魏老的教诲——要诚实。

我小心警惕地反驳着高傲的、目空一切的、大学科班出身的夏的问话。要知道,在那八十年代,还是一无电脑、二无网络、三少参考资料的年代,这篇篇讲义是我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结晶啊。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些讲义,是颇有功底的,即使是一个专业教师。”

不,不,我想说我的备课本只是一个学生的作业本而已,而不是老师们引以自豪的,印

着学校大红印章的,让人看了三日不知肉滋味的什么讲义!我想说魏老横平竖直、工整祥尽的备课本,以及窗前煤油灯样长年不眠的红红的灯火,我想说,那才算是讲义,旁证博引,深入浅出,声情并茂……没待我说出这些,或者说出骄傲抑或谦逊的话来,夏的问话银铃似的又响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代课?”夏问。

我记得这是夏亮着额头第二次这么好奇地问话。第一次那是我跑马上任的第一天,她在带我到教室的路上,边走边这么问我。因为有那么多学生,我终于逃过了这一劫。可是,这次不行了,她用一双略显狭长,总是如沉静的春天的湖泊样的眼睛,充满柔柔温馨地望着我。那长长的睫毛,晶莹的瞳人,好象朵!每当和我说话的时候,朵也是这么澄净这么多情地望我。只是她眼里多了一些天真和无须辩驳的真情,像高远而湛蓝的天空几朵飘逸的云朵,那般纤尘不染,那般一览无余。

“你为什么要代课?”夏又问。

“想体验生活。”我匆忙地回答。

8

天哪,没想到,像荷葩叶面的露珠,风一扰,话,就滑落下来。

像我小学的班主任魏老所说的那样。他说,写作就好像竹筒倒豆子,全顷泻在水中。改稿就活像母亲挑选豆子,用瓢滤去浮在水面上的空壳、霉变或杂草什么的,再倒去水份,就这样简单。可是,我的潜意识告诉我,不能这样,不能把心底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这是我在魏老的藏书《增广贤文》里看到的一句话。

魏老为什么就没有这样教育学生?致使夏一问,我就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了。是不是怀春的少年都经不住那蔚蓝色的阳光样,充满×光般穿透力的女孩的眼睛的。这眼光令我脑海中怦然一动,想起魏老那赢弱而瘦小的身体,想起那同样的细声慢语和慈爱信任的眼光,继而想起我在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报名时。

记得那天,故乡的学校围满三四个学生才能合抱的柳叶桉树,操场上,黑压压蝇营狗苟尽是前来报名的学生。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想拼命向前挤的我,终于因个头矮小而不得不屈居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终于等到一个慈祥的老头站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启蒙老师魏老了。我很表现很精神地挺直着胸脯。

魏老说:“叫啥名字?”

我说:“子健。”

魏老说:“为啥叫子健?”

我说:“不为啥。”

魏老说:“几岁了?”

我说:“七岁。”

这回不含糊,父亲说,“七岁才能发蒙”。那天,父亲心痛我年龄太小,不要我读书,放下锄头在后边追着跑老远。大概是发觉了我的谎言似的,像检查一个偷盗者一样,魏老围着我转了一个圈,瘪瘪嘴,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怕只有五岁吧?”

魏老说:“把左手举过头顶,摸住右边的耳朵。”

可是,无论怎么也够不着。大家好奇地盯着我踮起脚跟,像一个跳芭蕾舞的演员一样,又象一只想逮住自己尾巴的猫,短的手拼命的要逮住右边的耳朵的窘态,吃吃窃窃地笑起来。我一急,倾斜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跌倒了,黄蜂一般轰的一声,四周再次笑起来。我现在还记得,自己跌倒了后,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天空碧蓝,白云悠悠。

我脸红脖子粗,忙一翻身站起来,质问老头。

我说:“我是来念书的,不是来摸耳朵的!”

魏老说:“为什么撒谎?不诚实的孩子,不收!”

我一搓眼睛,像秋天路边的草挂满的亮咋咋露珠一样,泪水扑嗽嗽流下来。我擦去不争气的泪水,叉着腰,在魏老面前跳起来。

我说:“我要念书!”

魏老说:“几岁了?”

我说:“五岁半。”我调皮的眼睛看见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

9

夏说:“啥,想体验生活?”

我说:“……是。”我忽然耳烧面热结巴起来。

夏说:“为什么?”夏盯着我,像盯着鼻子变得老长的皮诺曹似的。

我说:“我想创作一部中篇小说,是说……”

夏说:“不要这么说,年轻人!我知道你是因父亲去逝才辍学的,一个只有老母撑持的家庭也很困难。钱在我的工资中扣除,虽然少点,也是你劳动所得。”夏似乎有些诚恳。

我说:“如果为钱,我就仍去罐筒厂做工去了。”

说着,我的喉头有些艰涩起来。鼻腔一热,眼腔竟然潮呼呼湿漉漉的,想哭。苦命的父亲在我高考的最后冲刺阶段,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待我泪水淋漓几十里路赶回家时,父亲已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来不及给他三子二女中的最后一个牵挂,说一句道别或者对不起的话,他撒手走了。父亲走了,丢下多病的母亲和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彷惶的我。失去父亲的痛苦和绝望,我象一艘在一碧如洗晴空万里的海面上正乘风破浪的帆船,忽然遭遇了飓风狂飙而樯倾楫摧,我理想的天空顷刻间唰啦啦就要坍塌下来。前程,顿时一遍风急雨骤,乌云四合!

从此,不肖的我只好忤逆老人家的夙愿辍学在家。想找一份工作的愿望,强烈地冲撞着我。这时,魏老来到了我的家里。他给我送来了一套《鲁迅全集》。他说我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学生;他说我小时候的作文至今还是他案头上的范文;他说他是我高中时期的获奖小说《残月》的忠实读者;他说实在无法读书也行,文学创作不是凭文凭,而是凭作品说话,七十二贤并非都是科班出身;他说只要不放下笔头就行,苦难,是培养作家的摇篮啊;他说要敢于为农民说话,要敢于说真话,作家的良心要像鱼的眼睛一样,要永远睁着,因为真话像雷声一样具有振聋发聩的呼号;他说,要像鲁迅先生一样,要敢于做一个有良心的真的勇士!于是,他推荐我到他的一个学生开办的罐筒厂里去坐办公室,或者他的一个学生任副总编辑的大型文学刊物《土地》编辑部任校对或者打杂工,前者我着实不敢恭维,后者我却又实在不敢奢望。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十年前的那个多雨的夏天,年近六十即将退休的魏老,在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为救一个落水的小男孩而去了。记得,后来,那个小男孩的父亲在他的追掉会上告诉我,说,那天,天像漏了一样,滂沱大雨,如注而下,魏老正患急性感冒哮喘在输点滴,完全可以不回家的。但是,看见像小鸡一样躲在教室的一角,在电闪雷鸣中不知所措的孩子们,魏老用他低沉而又平静的声音坚定地说,来,跟着老师走!在那用两根柏木搭就的桥沟河上,魏老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学生,最后就剩下我那孩子了。上游,排山倒海的山洪狮子样咆哮着,云朵样卷腾着,眼看就要到来了。一头白发,雨水如注的魏老,忙喊,狗娃——我那孩子叫狗娃——快上岸!这时,正在桥面上打着伞颤颤歪歪等老师接送的狗娃,一急,竟然扑进了水中。魏老喊一声狗娃,一个箭步,扑向水中……天哪,魏老啊魏老!他说这话时,用手不停地擂着胸膛,一张结满青春籽的脸泪流成河,泣不成声了。

孩子救起来了,老师却永远走了。

一种想创作的冲动和激情云雾样缠绵着我,我想写一篇以魏老为原形,反映农村民办教师生活的小说《飘逝的讲义》,但是,由于缺乏生活积累,形象总是虚泛飘渺。待你想走近“他”时,他却悠然远去,待你离开“他”时,他又萦怀盘桓。于是,在接到罐头厂用工通知书时,我毅然辞去了第一个难得上班的机会,终于在听说母校语文老师夏要请产假的时候,毛遂自荐,选择了代课。

10

不知是由于我的叙述方式,生活选择太流于新奇诡异,还是人和人之间已失去了基本的

信任,人们都说,女人在怀孕的时候,是女性特质最浓郁,最容易勾通和最善解人意的时候,但是,夏和我就像两盏隔河相望的灯火,各自在黑暗中明灭着,却无法把彼此的光圈交汇在一起。我的第一次坦露心迹非但没有引来夏最起码的同情和共鸣,反而激化了我们之间的隔膜,增长了彼此的鄙咦和轻蔑。

“编这么多动人的理由的人,不是作家那肯定是骗子了。”夏先声夺人下了这定论,然后接着说,“是的,我听说过这故事,学校在传达这事时,好像是说那个老教师是不慎落水而死的。一个老病缠身的人,下河救人,这本身就有些滑稽!年轻人,我知道你能写几笔,这很好!但是,作家就不能虚伪,柏拉图式的人现在还有吗?我看,想体验生活是假的,想当老师,挣点糊口的钱,怕才是真的。也好,我成全你!条件是,你不再作丝毫辩解。”

呜呼,我还能说什么?我还敢说什么!

记得,当天,我在日记上这样写道:

“一朵花要在秋凉里开放,一朵花要在隆冬里开放,一朵花要在雪地里开放,谁会相信呢?是那些萧杀的风,刺骨的雨,还是那些冷嘲的雪,晦暗的云?”

是啊!谁相信你这些离经叛道,异想天开的思想?其而至于一个老教师舍己救人的活生生的现实,在一个上过高等学府的,自认为饱食了中国文化大餐的一位女教师的眼里,只是淡然一哂,谓之曰“滑稽!”这个社会怎么哪?是啊,想当教师,一个因家贫辍学,被家境和应试教育抛弃的,与大学门槛擦肩而过的青年,凭什么南柯一梦想当老师!“无心无愁,多情多苦!”顾城那声发自八十年代的喟然长叹,在我的瘦骨粼峋的胸腔里滑落。

“好为人师是中国人的通病。”

记得魏老说这话时,是坐在我那厨房隔壁的一间简陋的书房的藤椅上。那时的太阳正从天井的油纸糊就的窗口透射进来,明明的光,正暖洋洋地闪耀在那张有着细密皱纹的脸上,满头雪花的银发下,慈祥的瞳仁远远地躲在思想的最深处。两代人的碰撞,在八十年代风向不定的思想的远天,闪着共鸣的火花,魏老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凝重的眉宇间,四布着忧患。也许是父亲才刚逝去不远,父亲的灵魂还在不远处逡巡的缘故,可能是从此无缘学业,被农转非、吃商品粮一脚踢开了,或者是德高望重的魏老十年后第一次来我家做客,所以,我只有凝神聆听的份。

“怀疑一切,在今天也是一种哲学的挑战!你们年青人处在这个怀疑和探索的时代,要相信太阳总在云天之上。但是,这通向光明的旅途四布着荆棘和地雷,关于体制的问题,所有制的问题,人生价值的问题,甚至农村土地的问题,信“社”信“资”的问题,守旧和改革的问题,等等,等等,都云雾一样困扰着人们。如四大发明,火药的史祖是中国,而变成枪炮撞开国门的却是外国。国外用于航海航空的指南针,而我们却用于看风水端罗盘等等,这些难道不是历史的悲哀吗?但是,我们不能藉此否定一切!怀疑一切是可怕的危险的!而妄自尊大,停滞不前,麻木不仁,没有忧患意识的民族,也是同样可怕的危险的!”

“譬如,教育的问题。”

魏老慷慨陈辞,谈风颇健,激动的胸音,伴着习惯性的哮喘的呼吸。

“搞什么公办,民办两种机制。公办是大娘子生的,养尊处优,皇粮供给。民办是小娘子生的,即使吃粉笔灰几十年了,两鬃飞霜,却仍是吃社办粮。等发工资啊,有时要望穿老眼!而行业与行业之间又深沟高垒,泾渭分明,不可逾越。像你这种人才,生在一个农民世家,是很难走进森严壁磊的干部、教育、供销、粮管甚至食品行列的。像看家狗一样,有些人和有些体制!这些不改革,怕是不行啊。”

这些会改革的。我想慰勉老人几句。但是,魏老的最后一句话像拨火棍一样,联想的电光石火一闪,脑海里又浮现出梦中那幅图画来。

11

一群狗正壁垒森然,严阵以待。蔑视、愤怒,凛然而不可侵犯的眼光,正盯视着我。狂吠、咆哮、跳跃,四只精瘦有力的腿坚强地站在那里,寸土必争。守住自己的阵地,就是守住自己的饭碗!这饭碗问题,在中国,是不能马虎的。于是,我想,总被狗咬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想来,朵的避之若瘟神,夏的不可理喻,“三哥”的冷膜绝情和唐的讥讽抑揄,这些风雨是多么正常。可见,做老师不是那么简单的。它不是马路上的圆蹄子,任你弯腰就捡,它也不是紫云英编织的王冠,戴在头上就是天之骄子了。做一名教师,它不但要求你被人倒提起来,捏得出几滴乌水水,还要混一顶官场认可的学士帽或者青“洋布大衣”。一个祖祖辈辈都是农业户口的人,尽管学贯古今中西,要进来,岂能那么容易?四围城池固若金汤,翻爬盗窃是不行的,除非正门或者后门两条途径,方行端坐正,名正言顺。

你看,有人开始这样盘问我。

“小伙子。”——这个人分明知道我是教师,虽然,我跑马上任教了一周多书,虽然,韩愈老夫子摇头晃脑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是,他们仍然喊我小伙子小子。

问:“说实话,你小子背膀子有多厚多深?”

答:“啥,一个穷书生而已!”记住,千万不能漏嘴说自己是一个农民,我谆谆告诫自己。

问:“有后台吗?”

答:“没有。”

问:“没有后台?上了多少‘羊子’?”

答:“……?”我一脸茫然,无知地摇摇头。

问:“就是钱?”

答:“……?”我又一脸云雾,无知地摇摇头。

问:“看你的水平,说真话,像一个大学生。那里毕业的?”

答:“自修中文系,尚未毕业。”

那人嗤之以鼻了。说:“哼,哄鬼!虽然,现在有些行业已开始流行聘任制,而教育的门却紧闭着。尽管是临时代课,不请张三,不请李四,独请你?学会送钱,小伙子,有钱图,才能有前途啊!”

好多人这样问我,我已不记得了。

魏老,原谅我吧!既然人们不是凭知识,而是凭文凭,不是拿能力,而是以金钱、背景、关系,来称量一个人的地位,学生又何必要故作天真,在那些世故得可笑的人们面前嗜谈什么童心?人们啊,要想世俗尊重你的才学,千万不要说你是农民,更不要让你的学生知道你的卑微身份吧。

噢,我似乎渐渐有些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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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他觉得有了一种异想天开的渴望:他只想到水上去游泳。   

——《丑小鸭》

12

我总是梦到七八只狗围着我狂吠。

身后不是万丈深渊的悬崖绝壁,就是坚不可摧的城墙,或者深不可测的胡同,狗一步一步逼来了,贪婪的眼光,交错而尖利的镣牙,跳跃的腿,弓形似的、就要扑上来的背,唾涎横流的舌……

其实,狗总咬我是没有道理的。

我并没有过分的索取的奢望。我只想暂时站在教师的岗位上,寻找一种真切的作教师的感觉,特别是体制外的,没有光环的民办教师,或者甚而下之的代课教师的感觉的。但是,我的幼稚就在于,不知道连这点不足挂齿的需求,也是需要审批或者出文认可的。虽然,我只想与一个为学生甘为人梯,而把生命最后从桥沟河的水底里湿淋淋举起来的老教师的灵魂一起共鸣体验,共振感应。然而,这正是我的悲哀所在。人们认为,我的悲哀和魏老一样,那即是我们明知道一生都是不会转正的。

警车开在十字路口,一切车辆都要靠边站的。

然而,我的车却四处碰壁。红灯,四处都是红灯。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喷火的眼,急红的眼,泛白的眼。因为,我缺少了一枚徽章,一张红头宣纸和一种站得住脚的理由,因此,缺少魏老数十年来默默奉献,甚至把生命在需要的时候交出去的权力。

13

因为我没有,所以我可怜!

那天是星期天。我回到家时,天已黑下来。故乡的月亮恬淡地挂在窗外的茂竹林上,槐树在夏天的晚风中,婆娑起舞,轻拂慢摇。母亲端来一碗葱香扑鼻的可口条面,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一双怜惜无限的眼望着我,看着我吃完后,母子的对话就在这如水的夜晚开始了。                                   

母亲说:“健娃,工作还好吗?”母亲慈爱的声音像打了五味瓶一样,勾起了我酸甜苦辣麻味味俱全的复杂情绪。我鼻腔酸痛了几下,想哭。

我说:“很好啊,学生们很留恋我,很喜欢听我的课哩!”

母亲说:“校长关系处得如何呢?”

我说:“好啊,校长很关心我。放心吧!”

母亲说:“是临时代课吧?”

我说:“是暂时的。但我喜欢学生。”

母亲说:“这我知道。前几天,好像听回来的学生说,学校并未聘用你……”母亲小心翼翼地说。我恍惚记得,母亲说这话时,眼圈有些许泪花在晱动着,红红的。

母亲说:“孩子,你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贫寒家庭,你父亲一生诚实,像一块榆木疙瘩,妈妈也是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孩子,妈知道你是优秀的,可是,你父亲去了,我又多病,妈对不起,让你辍学了。但是,人世上最多的还是捏锄把的手,如果你扛不住了,还是回来吧,妈妈还能给你撑持家业。”

我说:“妈,你都说些啥妈?!”

母亲说:“不,妈相信孩子。只是,人心隔肚皮,在外要多加留心啊!妈再老,还有一把硬骨头,可是,健娃……?”

我说:“有人说啥了?”我似乎听出玄机了。我感觉到血液在体内喧嚣着。

好容易母亲才说起家乡人的谣言。原来谣言是无所不在的。关于我的谣言,有说狗屎做边,文(闻)也文(闻)不得,武(舞)也武(舞)不得的,有说神是封神榜上封定了的,人不人,鬼不鬼,就想塑一尊神来供在龛上,想当啥老师,也不撒泡尿照照,有说魏老一辈子之乎者也,仍是一个代民办,最后,连命都搭进去了,又如之何呢?

我怎么哪?我招谁惹谁啦?

我忽然觉得,我原来只不过是一只没有长出硬壳来的螃蟹,还极易受伤,人人都可以把你一口吞噬掉。哲人说,人们是不会拿石子去打不结果实的树的。可是,我不是这结满果实的树啊,为什么也要挨打呢?我痛苦极了,翻开魏老送给我的《鲁迅全集》来,终于在长袍硬须的鲁迅的笔下,我找到答案了。因为,中国历来有赵太爷之流,有吃人血馒头的人们,如果你害怕这些,那么你就只有变成卡夫卡笔下的甲壳虫的份了,既然你是人,就要敢于做真的勇士。我如是想来,方始心安!

14

上学的这天,正是雨急风骤之后。艳阳高照,河水流金。在那阳光灿烂的黄昏,孤独,像蜘蛛一样,在我的心灵一隅,结下了密密的蛛网。我趁学生自习的时候,一个人信步向一半是河畔金黄沙滩,一半是临街闹市的通河走去。

榆杨垂柳,风轻浪急。

上游,一河浊浪裹风夹雷扑面而来。湍急的河水,漩涡一个接着一个,几只带篷的船在悠闲地张着桨橹,艰难地拔拉着河水。下游,一河阳光,波光粼粼,满河流彩。几位船工裤管高高绾着,露出蚯蚓一样爬满青筋的赤铜色的小腿和沾满沙砾的脚,在岸边的一层层金灿灿的沙渍和卵石堆里,步履艰难、亦步亦趋地向前挪动着。船工拉着的沙石船只在浑浊的河水里逆流而上,绳索深深地勒进被风吹日晒的岁月变得黝光黑亮的肩膊里。我分明看见,一滴一滴的汗水,从额头的沟壑里,从凝重的眉梢上,从饱经风霜的坚毅的脸庞、下颌间,流淌下来。一河浩浩汤汤的水奔驰着,呐喊着,向远方流去,在那逶迤绵延两山簇拥的地方,惊涛拍岸,激起雷鸣般的轩然大波,也在我的心底引起了慑人心魄、催肝动肺的共鸣。一股郁结滞闷的情怀,一股想要挣脱锁链、奋蹄疆场、扣问九天的豪迈诗情,忽然悲从中来,鼓荡胸怀。

      

我是你河畔澹澹的石影,

我是你耳边咿呀的橹声,

我不是圆滑的卵石啊,

——通河,

我为何被抛入荒漠无人问津?



我是你河中油油的青芹,

我是你水底圣洁的帆影,

我不是一粒污秽的沙啊,

——通河

我为何被沦落渚岸?

命运啊,我不要你的垂怜。



我被自己创造的意象和情绪感染着,一任泪水泫然而下,在我高山大川的脸膛上纵横奔涌,恣肆淋漓。我大声地吟诵着自己如浪涌来滔滔不绝的诗情,对人世冷暖的感慨,人生价值的考问,命运不公的忿懑,涤荡不平的渴望,澎湃地、强烈地撼动着我。

           

我是你河心一尾鲑鱼,

我是你浪尖一点鸟影,

我不是羸弱的舟啊,

——通河

为什么我被困于沙坞,

生活啊,你竟漠然不问!



我是你恬然的漪沦,

我是你沉雄的呼声,

我不是洪荒的草啊,

——通河

我汹涌,我澎湃,

我咆哮,我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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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你们并不了解我。”小鸭说。      

——《丑小鸭》

15

然而,我的慷慨激昂,气吞山河,终于起不了什么作用。误解,仍像被空气传染着的瘟疫,或者,二十来年以后谈虎色变的SRAS病毒一样,在变本加厉,有肆无恐。

16

朵终于在有一天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兼寝室的门口。

如果记忆力没有问题的话,那是我刚步入学校第二天的那个早晨,在学校垂杨依依的走廊里,我追着喊朵,朵回绝我之后,我与朵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朵出现的时候,我已经焦躁不安地在寝室等了好久好久,如隔三秋了。这度日如年,望穿秋水的感觉,折磨着我。沁人肺腑的甜蜜,难以抑制的激动,强烈地包围了我,我的感觉像三月里被孩子放飞的风筝样,在艳阳高空中被欢乐的气流鼓荡着,飙升飙升。因为,在午后,我班的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扑闪着亮亮大眼睛的女生,在我下课的时候,递来一封信,展开一看,几行娟秀的字迹,映入我的眼帘。

“子健,晚上,我有事来寝室找你,望等。”

一看就是朵的字迹,娟秀、流丽、简约、大方,就像是朵蓬勃青春,满眼含笑地站在面前。谢天谢地,朵终于要和我见面了。这是爱情的力量!我的心砰砰跳荡着。年青的澎湃的血液,温罄而炽烈地从我的激动的心底流泻出来。口里呼着呜啦,脚步也轻盈起来。天空,云朵在飘飞,林中,鸟儿在争鸣。当我迈着轻盈欢快的步履,很青春地迎着唐主任莫名惊诧的目光,相对而去的时候,我想,那一双妒火中烧的眼睛一定会送我好远好远,但是,我很快地走过去,像夏天的碧绿的荷叶上滑过的那一脉晶莹的水珠样,又像鼓动风帆的船乘风而翔,我在初恋的快乐里航行着——让所有被人祈视和浅薄的痛苦,让失恋的泪珠和抑郁见鬼去吧,统统。

17

终于是夜暮四合,夏蛙声起的时候了。

月光从澄明恬静的窗外流泻进来。几株葡萄藤纵横恣肆,在窗外的花台上伸手抓着竹简,展枝拓叶,攀援上墙,在阳光灿烂的早晨,或紫霭四合的黄昏,招展着葳蕤青春的勃勃朝气,总有欢快啁啾着的黄莺或者麻雀,在其间腾越嬉戏,吟唱着愉悦的乐曲。似乎是有意给我的落魄失魂以慰藉以安抚。我关暗台灯,合上窗帘,露出一丝罅隙,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我看见熙熙的月辉从葡萄架上筛子样洒下来,路灯的光芒在不远处盯着我。我在痴痴迷迷地等待着一个神圣的时刻来临。因为,我知道,朵,我的女神,太阳一样即将从那里降临!

门外出现了一声,两声,急促而又胆怯的敲门声。

“朵!”

“子健!”

两股汹涌而来,不可遏止的感情的洪流,第一次摧坍了两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年青人的理智的堤岸,终于汇合在一起了!朵,这个矜持而羞怯的少女,像一只无助的小鸟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热泪长流——我的天,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一个落魄的小人,一个过街的老鼠,一只灵魂漂泊、无枝可栖的鹰,竟然像一块冰冷的铸铁,投身到一盆炽热的、可以融化一切的、激情澎湃的碳火里,朵和我,两个凝结的固体在这碳火里溶化了,然后,两个不可救药的灵魂在相互缠绵着,抚慰着,燃烧着,升华着……

我一直不能饶恕我的错误!因为,我这伪装的君子,终于不胜岩浆的奔突,冲破了理智的地壳的阻力——第一次亲吻了她!直到后来发觉朵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来找我以后,愧疚再次淹没了我这自认为追求光明的扑灯蛾,像索命的魔鬼一样,后悔折磨着我的永远无法打捞的灵魂!

18

“子健,冷静点!你听我说。”

朵终于冷若冰霜,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而哀婉的眼神,如一瓢冷水,给正陶醉在恋爱的甜蜜中的我当头泼来!我像一支急遽冻僵的冰柱,惊愕地伫立在那里。

朵说:“子健,我问你,你可要说实话?”

我说:“你说。”

朵说:“子健,我对你咋样?”

我说:“好啊。我们……”

朵说:“那你为啥骗我?”

我说:“你说啥?”

朵说:“我啥时候答应你了?”

我说:“朵……”一连串摸头不脑的问话,我惊呼起来,一脸愕然地喊。

朵说:“学校有人说,你承认我们的关系了。还说,你在学校代课的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你究竟想得到什么?你凭什么,又为什么要把我抛出去?”

我说:“……朵!”我一脸云雾,再次愕然起来。

朵的声浪由低而高,由缓而急,由哀婉而愤怒,忽然当头棒喝起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像吓呆了震懵了的鸭子,痴痴傻傻地、张皇失措地盯着朵,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朵说:“说话呀,你有本事张扬,为什么就不敢认帐了!为什么就不敢了?!”

朵的眼睛一向温顺恬静,阳光明媚,此刻,忽然,阴云四合,山雨欲来。凝结、凝结、凝结,雾光闪闪之后,是两汪泪花亮亮地噙在睫毛间,然后,一滴,一滴,接着又是一滴,一滴滴脱眶而出的泪水明明地淌下来,从姣好的生动的脸庞上淌下来,在灯光下,亮亮晶晶地汇聚着,在下颌上闪光。

我说:“朵!你都胡说些啥?!朵!”我几乎是吼,有些懊恼地吼。

朵说:“我错了,错了,错了哇子健,我今天就告诉你,我确实爱你!这句话藏在心里好多年了。我为啥要爱你?我为什么就爱上了你?!你家里贫穷,可你钟情文学,有远大志向,你身处风雨逆境,可你像鹰一样,勇而不怯,注视未来!所以我爱你!但是,告诉你,我不爱徒慕虚荣的小人,我讨厌为了蝇头小利,竟然出卖他人的人……甚至自己的爱情……卑鄙!”

我说:“我不是,我不是这样的人!”

朵说:“你不是,你为什么要投机钻营,图慕一个可怜的教师的称号?你不是,你为什么要像燕子样围着一个女孩子转?你听听吧,你听听吧,学校的哪个角落,哪一只耳朵,装的不是我们的流言斐语?”

这无可辩驳的当头棒喝,急风骤雨地摧折了鸟儿飞翔的翅膀,我感觉自己像被猎枪一枪射中的鹰,喳的一声,尖叫着,石头样,就要从云端里坠落下来。但是,尽管百口莫辩,我告诉自己,仍然要作最后的挣扎。因为,我真的爱她。真的。

可是,迟了,愤怒的姑娘一脸泪水亮亮地淋漓而下,再次接过话闸子。

朵说:“但是,我不后悔,因为,你知道,我太爱你了!子健!我好恨我自己这软弱得没有骨头的爱情,却又不可回避地要爱你!我把一个姑娘的第一次……子健,你对我多年的关心和照顾我都会记着,相信我,你走吧!”

    我说:“朵,你听我说,我……”

朵说:“别说了,我不要听,我的耳朵像风一样,早灌满了,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你是为了我才在这里丢人现眼,摇尾祈怜的,对不对?”

我说:“朵……!”我再次无力地呻吟了一声。

我的雄辩,我的才情,我的洪水样滔滔不绝的敏捷思维,突然失落殆尽了。我忽然感觉自己是一只被剥夺了最后一绺羊皮的狼,我是一个卑鄙得无地自容,靠偷摸爬窃为生的营营小人!但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的天堂豁然一亮,终于想起了最后一根稻草,我忙三步两手从办公桌的抽屉下拿出一大叠稿纸来,那是我正在创作的小说《飘逝的讲义》,我忙抓住朵的手,摇着朵的肩膀,泪流满面。

我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忍辱代课,丢人现眼,甚至摇尾乞怜,因为我需要这份生活体验,我的沉甸甸的生活,备受祈视和争议、误解和打击的生活,正是我的主人公几十年来的生活写照。我的主人公不是别人,他就是从小就爱我们,我们敬若神明的启蒙老师魏老啊,他献出了自己的银发染霜的生命,为救一个学生!朵,我多少次想告诉你,可是,你高贵,像一个公主一样,你并不给我机会啊!说实在的,我也不想让人们知道真实意图,我不害怕人们的祈视和白眼,但是,我不能让我们的恩师再蒙受世俗的祈视和白眼啊,因为,他高高在上的灵魂是崇高的纯洁的!是任何低俗的灵魂所不能理解的!”

朵说:“哈,魏老的灵魂是高尚的,你还能说你的灵魂也是高尚的吗?噢,看来,人们都说你……子健,我告诉你,我都知道了,学校已经正式找我谈话了,以后,你好自珍重吧!”

门,哗地开了,又合上,泪水满面的朵和脚步声一起,一步,一步,远了。

朵,你为什么啊?朵!

19

“呜呼,我无话可说。”

我又想起鲁迅先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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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可怜的小东西!他根本没有想到结什么婚,他只希望人家准许他躺在芦苇里。

——《丑小鸭》

20

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夏天的夜晚,朵,从此淡出了我的生活。

像一颗长在我心脏上的毒瘤似的,朵总是我缠绵悱恻无可释怀的心跳和创痛。每每想来,这失恋的创深痛巨,总像利刃样撕割着我的灵魂,摧残着我年轻的身心。是谁摧毁了我的生活和希望,我的桅杆和帆船?子健爱朵,朵爱子健,但是,这并未违背学校的游戏规则。它像一二十年以后普遍流行的“一帮一”活动一样,从小学而中学,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学业中彼此把对方作为追赶的目标,生活中彼此鼓劲,互相呵护。记得,还在魏老羽翼下读小学的时候,我为朵,与一位无赖男生打架,差点没把耳朵撕落。其实,爱的种子早已深深地植进我们心涧,有时看一眼就能读懂彼此的心声。但是,谁也不说破那一个字,谁也不去触摸那一方神圣的草原或者湖泊。

那么,一定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哪?

我不解,学校凭什么找朵谈话?!

21

找校长萧!

火花一样,一个念头在我混沌的脑海里闪灼。好容易待愤怒、忿懑的浪涛稍许风静潮退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出现在校长萧的门口。一株粗硕而枝蔓虬劲的榕树,像一把巨伞在校长萧的门前撑开。这是一幢陈旧的砖木结构的教师宿舍。校长萧的门虚掩着,推开后见白炽灯下浅蓝色门帘隔开了内室。室内传来椅子的磕碰声和很响的吹茶的声音,这和动着腮帮嚼吃茶叶的习惯一样,是校长萧的特有惯例。校长中气很足的声音很响地传出来。室内有人!我终于停下来,凝神谛听。

“噢,你是说那个教初二二班语文的老师?是,那是夏老师提的议,那小子自己拍的膛子,我定的板。可惜,那小子,学生时是校团委的宣传委员,班长,是个有抱负的青年,只是家庭穷得叮当响,说真的,我喜欢他!”是校长萧很爽朗很厚实的声音。

“可是,我是说,他太狂妄了,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毛遂自荐,哼,狗东西,给他四两他就当千斤了,竟然在关公面前耍起刀来。”我的心一惊,噢,是唐主任的声音。

“话不能这么说,童教导,你是最有发言权的。唐主任你不要有成见,你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说。我和童教导最近搞了一次学生测评,你猜夏老师与子健老师的测评结果如何?两极分化,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久,是体制在作祟,还是铁饭碗惹的祸?我在想,是不是也应该像有些企业一样,由聘任制取代铁饭碗了?”

“是啊。”我知道是身材高挑,面色白净,经常穿着中山服,风纪扣扣得慰慰贴贴的教导主任童接过话闸,“我看是该敲响警钟的时候,现在社会上大都只凭文凭,不讲水评,有些老师自视有师范或大专文凭,一天握着一枝粉笔就上课,打牌,搓麻将成风,管你三七二十一,往教室一站,三下五除二,一月满了,伸出手来,就是钱钱钱!”萧教导简直有些愤慨了,接着说,“凭良心,子健讲得很好!我们教导处听了他一堂写作课,那还是临时动议,搞的一次突然袭击,他引经据典,浅入深出,绘声绘色,抑扬顿挫,奇怪,全场鸦雀无声,竟然两堂课当一堂上,秩序也井然有序,真是令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无地自容啊!”

“可是,你们看见马屎吗?他就是外面擦脂抹粉、里面一包糟糠的马屎。”

是唐主任的声音。这冰霜刀剑的声音横空出世,盖棺定论,先声夺人,在我耳畔响起。我感觉心在胸腔内痛苦地悸动了一下,顷刻,像风掠过屋当门那田荷塘样,这痛苦一刹那传遍了我的全身,连牙也禁不住地咯咯颤抖了一下。

“你说啥?”是校长萧的惊诧的声音。

“呸,他在和高三的那名最乖的尖子生谈恋爱!”

“你是说朵?石老师的妹妹?凭啥?”

“是。童教导可以作证,三天前,我还亲眼看见他们搂搂抱抱的,石朵和他好像还在寝室里哭哭啼啼,争吵着什么。”

“童教导,是怎么回事?”

“萧校长,事情是有,还是朵的哥石老师告诉我的。我们怕影响石朵的学习精力,我和唐主任已找石朵谈话了,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咬着嘴唇,最后恳求说,责任不在子健,一切由她自己承担。我看问题不是很严重,加之,子健的表现,也就没有来得及汇报。”

“糊涂啊,糊涂啊!竟有这事,还不严重?!我看你这教导主任脑子有问题,他是人才,就是天才又如何?品德是第一位的,品德不行,我看就是蠢才鬼才,可惜啊,这些龌龊的、传染疾病的、败坏风气的苍蝇、虱子、臭虫!我这双眼睛啊,真该瞎!”

校长萧终于急转直下,一改常态,发怒了。一种站起来,打开门帘,撞进去,照唐主任的丑恶的俗不可耐的嘴脸一拳打下去的欲望和冲动,几乎摧垮了我的理智。但是,迟了,一切决无裨益了,校长萧的挥泪斩马谡已经军令如山,我认了。

22

我是怎样跌跌碰碰地回来的,我已记不清楚了。

我一二十年后的今天,分明记得那夜繁星朗月,像故乡经风的碧荷一样,在风的吹拂下顷斜了,在我的头顶顷颓,盘旋、坠落。那一天星星,像荷叶胫脉或掌窝里晶亮通透的露珠,是那么珠圆玉润,清新宜人,给了我多少慰藉和无限暇想。可是,在那一个晚上,我像老鼠或者猎狗一样,清醒地感觉到了一场飓风即将来临。一株、二株、三株,一遍荷塘在前仰后合地摇曳着,露珠,这纯而又纯的圣洁的精灵,全数跌进池塘里去了,连同那一天天真地灿烂地绽开的星星。

“不是这样的!”我想吼。

但是,这愤怒的吼声和长长的太息,只有梦中的我才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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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啊!他无法忘记这些美丽的鸟儿,这些幸福的鸟儿。当他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就沉入水底,但是,当他再次冒出水面上来的时候,他就感到非常空虚。  ——《丑小鸭》



23

我的《飘逝的讲义》进入最后一章了。

24

魏老,据说,你走那天,乡小学校长柯刚出席县教育工作会议回来。这个会议正好是传

达国家将用五年时间逐步解决农村民办教师“民转公”问题。虽然是逐步解决,但是,毕竟是飘渺的天空已初见微茫的霓虹。柯说,无论如何,悄悄做梦,默默工作的你无疑是第一批受此惠顾的最佳人选。可是,像牛一样,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形式的魏老,是无福消受的了。柯在追掉会后叹息着说。

追掉会这天,淋漓了一个夏天的雨水终于云散风轻,艳阳高挂。四邻而来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胸戴白花,逶迤络绎,绵延不断。灵堂设在你执鞭从教三十九年零一个夏天的学校操场。你恬静慈爱的面容,宁静澹泊的眼睛,在白色的花的海洋里,你掠过前来送行的,将老携幼缠绵哀伤的人们——你看见了什么?我顺着你的目光转过身去,我的泪光闪烁的眼帘里,你和我,我们两代人一定都看见了远处松柏森森的山野,有一只、二只奋飞的白鹤在悲鸣着,飞过天山相衔的远山。

噢,那是你平生最意驰神往、钟爱心仪的精灵!

25

记得小时侯,你经常把我带向学校边桥沟河的那个突兀的大石头上。坐在那里,你和我都静静地沉醉在远方炊烟四起,鸡鸣犬吠的晨昏暮色里。你和我总会看见,在那年那月故乡明亮的冬水田里,一只、二只白鹤,正孤独地在那里或肃然凝思,或起落翔舞,或悠然娴步!

你说:“子建,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生火做饭的炊烟。”

你说:“狗日的,你就只晓得吃!”

我说:“五八年我的爷爷就是饿死的,幸好姐姐偷了集体的一个瓜子,才捡了爸爸的一条命。老师,爸爸说,肚子饿了,那刀刮火燎的感觉,好难受啊!”我们那地方把瓜不叫南瓜,西瓜,东(冬)瓜的,统统叫瓜子。

你说:“是啊!孩子。”你抚摩着我的头,那漫漫摩挲着的手掌,好暖和,好厚实,好令人感动!你说,“但是,孔老夫子说,要日日三醒自己,要每天多捡讨自己,不要索求什么,要记住,人是需要灵魂和精神的!高洁的人死了,灵魂就会变成白鹤,高洁超脱,无怨无悔,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懂吗?”

我说:“懂。”其实,有些是我后来才逐渐懂了的,从你身上,从你眼里,特别是从八十年代的今天,这万人空巷,悲声四起的哀掉场面,我终于懂了。

你说:“那么,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小孩子的良心告诉我,不能再欺骗一个蝉一样汲露饮风,鹤一样淡泊致远的高贵的灵魂了!我说,“我看见白鹤和老师在对话……”

你一把抱住了我,像风中的白杨一样,我感觉着你的激动。

26

操场上,麦克风的声音在肆掠。如凌空而下的鹰,抓走了你和我对凝重的往事的回忆。白色的精灵倏忽一闪,消逝在操场上悲哀的氛围里。

这时,我看见站在前面致悼词的人,正是魏老的顶头上司乡小学校长柯。

柯在我的穷乡僻壤的故乡,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耗子”。但是,他不是我后来的学生语文科代表“耗子”,他们虽然都叫耗子,一个胆大如鼠,一个却胆小如鼠。我想说,他没有资格给魏老致悼词。我想,魏老一生真是命运多劫,连死都找不到一个与他匹配的人致悼词。在我的家乡市井,有一首顺口溜在谣传着,专说校长柯趁建校时收受贿赂,修建自己的三楼一底的小洋房的事——

“柯校长,黑心肠,建校缓,受贿忙。学校建成豆腐渣,鼠窝建得亮堂堂。吃喝玩乐都

报帐,餐餐尽喝王八汤,吃得家长去卖血,吃得学生怕学堂。上面来了反贪局,勾兑勾兑又上场。可怜民办饿断肠,公办吃的是皇粮!表彰会上举座惊,模范原来是校长!”

但是,我错了,在官场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校长柯,毕竟是老手。他舒缓黯哑的声音抑扬而低沉,他阴郁凝重的表情哀伤而凄切。尽管阳光在脑门上闪光,可我看见他的眼帘恍惚有依稀的泪水汪在眼眶里,不时划过那容光优越神采飞扬的脸庞。接着,是台上台下喑喑嗡嗡,一片唏嘘。老师的一生业绩,以空前旷古的姿势,第一次在喇叭里诉说着,流荡着,拓展着,满山片野奔跑着。这泪水,从此,改变了校长柯在父老心目中的形象。农村人的纯朴的价值观,有时会因点滴些许的好事而改变,包括仇恨和念恶也会淡化,甚至隐遁。

他说了什么,我没有认真地听。但是,他说他或者组织……其实,他不说大家也知道,组织有时就等于他。因为,自从我一脚踏入社会后,听得最多的,不是组织,而是“本人”或者“我”。因为,组织是由人组成的。他说,当他或者组织正准备着手解决先生——你的工作性质时,你却撒手去了,而且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生命,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一个你一生钟爱的孩子,这价值让所有活着的人们渺小、思考和奋发!——这话我听见了。                        

但是,我知道你并没有听见,或者根本就没有在乎。我发觉,你并不认为校长柯屈身委驾,亲自给你致掉词而受宠若惊,或者辱没品格。你总像荷花一样,“濯清莲而不娇,出污泥而不染,”虚怀若谷,宠辱皆忘。因为,我看见青纱和白花簇拥的你,俨然还是原来那种坦荡而磊落,淡泊而宁静。

我知道,你似乎仍然在给我说:“人活着是需要一种精神的!”

27

我终于在成堆的稿子堆里抬起头来,泪水婆娑而下,淹没了我的充血的眼睛。一种如释重负的庄严和自信在我的肺腑里升腾起来——挺住!子健,你要像浮士德一样,你不能被魔鬼梅非斯特所盅惑,战胜诱惑,战胜世俗,战胜自己!我在日记中对我自己说着上面的话。我不能够坠落,我不应该坠落,我没有资格坠落。因为,我是魏老的学生,我是一块榆木疙瘩一样诚实的农民的子弟,我不能不会也不应该在曲意的误解,无端的白眼,不白的委屈里坠落——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了!

感谢你,恩师!

一想起我的《飘逝的讲义》会在国家级文学刊物上发表,我的心底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因为,老师的在《土地》大型文学刊物编辑部任副主编的学生,他听了我这动意后一再怂恿着催促着我。这如鞭抽打着我的良心和笔头的,不仅是编辑的催迫,还有恩师那白鹤一样洁白的灵魂,甚至还有身边前后左右满是吃吃窃窃的笑靥,那些匠心独具、心怀叵恻的笑,屈尊俯就、鄙夷不屑的笑,牵强附会、刀戳斧劈的笑……这些,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笑,在那里鞭笞着我,焙炙着我,煎熬着我!有谁知道,多少次,泪水打湿了我的稿纸,有谁知道,多少次,故事涤荡了我的灵魂!今天,我终于完成了令我寝食难安的夙愿了!

老师,你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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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你能拱起背发出喵喵的叫声吗?”“不能!”“那么,当有理智的人在讲话的时候你就没有发表意见的必要!”                                                         

--《丑小鸭》



28

我一直认为,学校会来找我的。

我不会等学校那架半自动打字机,打出几行冰冷的字来,礼送我交出教鞭的那一天。我是一个把人格、尊严、气节和责任,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因而,倍加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正在加紧我的实施步骤。于是,趁今天下午学生期末考试前复习,我抽空去找我的语文老师夏。

夏住在我的简陋的所谓寝室的后边,也即是校长萧住的那幢木楼上。我来到楼道口,就听见,你说红中我说东风的嘈嘈窃窃的声音。推门一看,是五六个学校老师围着一张方桌,在那里优雅而绅士地搓着麻将。夏在那里脸红体胖地坐在上首,那双专注的眼睛,正痴迷地盯着砌着紫色的骨牌的桌面上,两只深陷的笑窝动人地镶嵌在青春蓬勃的脸上。夏和玩兴正浓的师长们并没有发觉有人进来,仍然痴迷地吆喝或者专注地瞅着白板红中八万二条。

我想,如果,工作也有这样认真,哪怕有百分之一,也好啊!而我知道,我所想的,正如流行的笑话“如果老母猪不死,过年也要杀多大一头猪”一样滑稽可笑……但是,这个念头,仍像电光石火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缠绵不去,一直到现在。

29

我惭愧,脸火烧火辣的。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躲在寝室一角的沙发上,知趣地坐下来。我想起魏老的话来。

——魏老说:“中国流行搓麻将已有很久远的历史了,赌博文化几乎与中国文明史比肩媲美。深究起来,其实,赌博的历史却无可考证。”

——我的慈祥而不怒自威的魏老说他查过资料。魏老说:“其实,有可能是有汉字的时候始。虽然,它有着深厚的、悠久的、地老天荒的历史渊源,但是,可以说,赌博,像今天这样,参赌的广泛性,手段的多样性,后果的严重性,甚至已经影响和渗透进人们的价值观念,竟敢招摇过市登大雅之堂的,”魏老忽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喘着气盯着我,那眼闪着抑郁的火光好怕人!

——魏老说:“竟敢……倒是从古迄今旷古空前,闻所未闻的。你看,”

——魏老接着说:“你看,你看不打牌不赌博,简直就是糟泊,就是垃圾,就只配有老鼠、蟑螂、苍蝇、蚊呐,独坐一角的份。还好,赌博还没有进入学校。”魏老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赌博,什么时候昂首阔步走入学校了,那就说明,那就说明……世风日下了啊,不可想象,不敢想象,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一样可怕啊,可怕!”

我没想到,魏老生前的预言,活生生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这么想着,竟然糊里糊涂,想不明白,有些莫名其妙,浑身发冷起来。

30

   “唐大主任,该你放血了!”

夏说这话时,声音有些状如港台歌手,酽酽糊糊的,和和骨牌细碎的声音一起,优雅地响起来。噢,唐大主任也在座,我有些肃然起来。

   “夏女士,你真是肚内有喜,手气如虹啊!唐三斤,快掏钱,我说,教书你不行,打牌也背运!” 坐在夏左手的那个蓄披肩长发的女老师,说话象唱歌一样打着哈哈说。

“三女夹一男,男人能有好果子吃?”唐大主任一边嘟囔着,摸出两张拾圆券,咧着一副被烟熏黄的牙来,对着在一旁观看的两位年轻的男老师挤挤眼,一边色迷色眼和长发女人玩笑着插科打荤。二十圆!那时,在我们老家,二十圆钱可是二百来斤稻谷啊!

“是啊,这样的产假为什么只有三个月呢?”夏边喜滋滋地把钱放进抽屉里边叹息着说。

“放心地休息吧,姊妹,瞎子买来瞎子卖,还有瞎子等不逮呢!反正班上有人撑着,过一段时间是暑假,暑假之后又是产假,然后,一年时间,就所剩无几了,哈哈!” 又是那个

蓄披肩发的女老师的音乐一样的声音。

“你说,撞到娘的鬼了,你认为世界上还真有这些人?一不要报酬,二不为什么目的,我看,人世哓哓,皆为利来,人世嚷嚷,皆为利往。还不是沽名钓誉的假正经?”坐在夏对手的主任唐终于找到知音了,接过话匣子,一番感慨唏嘘。说话,可谓耳濡目染,颇有深度了。真是蝌蚪三年也要成精啊。

“没有目的,他不是说想体验生活,写他那水打棒的老师吗?真是伪君子!写小说,那岂是一般常人能行的?我看,那是假的。那么是为什么目的呢?猿人第一次拾起石头,第一次磨砺石斧,第一次播下种子,都是有目的的。我说,一是那窈窕淑女惹的祸,二是孔方兄在作怪,三是虚荣心使然——这正如上钩的鱼,如果不贪蚯蚓的腥气,它能上钩吗?”

发这宏论的,又是那个长发披肩的女教师。

她就是学校著名的、刚从县城二中下放的历史老师长发左。我知道她的绰号叫嫩凉粉。别看她的脸上长着一块指印大小的胎记,却颇有艳名。水蛇细腰,黄蜂玉臂,说话嗲声嗲气,走路风摆杨柳,读师范学院时,就是学校“屁巴虫上陕西臭名在外”的校花。

据说,新到一中任教的时候,那模样嫩得可以捏得出一汪水来,真是人见人爱。有一天,公安部门接到举报,说学校某寝室发现有三条巨蟒,请求派警力俘获。公安紧急出动,在床上当场抓获正在“双飞”的两男一女,这女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发左。本应在局子里小住一段时间的长发左,第二天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课堂上。涎着脸皮站在讲台上的她见黑板上霍然写着:“据路透社报道:昨日晚十时左右,三条巨蟒正在床上缠绵取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终于无立足之地,从县一中调到二中,从二中辗转流放至区中学。

一身腥味,八方引蝶,能是什么好东西?!我正想问长发左——你又是怎么上钩的呢?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知道,不要命的人好说,不要脸的人难惹!咕嘟一声,只想把口水吞进去,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声太响了,把墙角的我吓了一跳。我害怕玩兴正浓的人们,发现了不光彩地躲在一角的我,竟然想尽量缩小体积,甚至行者孙一样,巴不得化作一缕轻烟什么的,遁化而去,才好!

佛祖,成全我吧!给我这老鼠蟑螂蚊蚋一样卑鄙的小人一条出路吧!

31

但是,我终于无法幸免和逃脱这场短兵相接的灾难。

正在那里无地自容,做异想天开的梦,想销声匿迹的我,不幸被那个妖艳的长发左发现了。因为,她正弯腰想捡起落到地上的一枚揲子的时候,这不争气的东西,就从四面八方睁着无数眼睛,三五个筋斗云,滚到我的已经穿孔的皮鞋跟前来。现在想来,她妩媚的眼睛一定看见了那破壳而出的脚指头。因为,我看见,那双纹眉造型,因而更加勾魂慑魄、沉鱼落雁、曾经倾倒无数男人趋之若骛的眼睛,惊愕地、咋惊咋舌地张开了,顺着我的穿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漂白布衬衫,就要望上来。这时,我分明看见那乌黑的胎记抖动了几下,我再也不能等那双眼睛像看见一只老虎或者人妖样看见我,勇气像海风鼓满拉上桅杆的帆一样,我终于站了起来,颇为潇洒地掬起揲子,玩世不恭地、嘲笑地、环视着受到无端惊吓的眼睛们。

“子健!”

“哟,打扰各位了!我本来想找夏老师交接一下关于初二二班的相关工作,不幸惊扰了各位。既然夏老师太忙,又有幸聆听了老师们对我的高度评价,我想请大家原谅我,让学生把这小不点的东西带走,我想去当作标本,用高倍放大镜去研究研究,看这东西又有什么目的?学生冒犯了!”

惊愕未定的眼睛们,终于没有反应过来。我早已在人们的不自觉地让开的人行道里,精神抖擞,扬长而去了。我知道我留给惊魂未定的人们,是一锅炸开的鼎沸的粥。因为,有人在我的身后疯狂地吼了起来。那暴跳如雷的脚步声,震动得走廊的木楼篾编天花板烟霾四起。那声音,很像有一首诗所说的——青春的尖啸。这尖啸的声音很响,它告诉我有人从那窝居的屋内追出门外了。

“伪君子,神气什么,一个土包子,一个农民!”

“你有种,看你有本事再混下去!”

其实,谢天谢地,我三天也不想再呆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这沉闷得一团腐尸味道的环境!但是,这些人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可悲的人中也包括朵,连她也误认为我是一个为了“混”一个“称号”,为了一块“骨头”,会像丧家犬一样,摇尾祈怜丢人现眼!

哈!我摸了摸胸前,那里揣着我昨晚才收到的、盖着省级大型文学刊物《土地》编辑部聘用编辑的函,我又想起魏老来。我想起了他老人家在送给我的《鲁迅全集》前的恭整题词:



在被恭维与被侮辱面前,在荣誉和耻辱面前,请首先保持沉默,其次选择生活!



原谅弟子吧,恩师。

我再也不能这样沉默了!并不是因为荣誉,而是因为人格!我对魏老说。

32

回来这晚,我又梦见了七八只红着眼睛的狗,它们同样一齐拦着我,向我围上来。这次唯一有幸的是,狗们终于放下架子,异口同声,和我说话了。

狗说:“蛇行蛇道,虎行虎路,你懂不懂规矩?”

我说:“我知道,好狗不挡路,我冤枉,我真的不为什么,我只想品尝魏老的生活,体验魏老的感受,实在没想到……狗先生,如果,那么,我辞职!”

狗说:“不要抬出魏老来,魏老不过一个代民办,死了,也是没转正的孤魂野鬼!”

我说:“别误解,魏老是不反对赌博的,他,一生谨言慎行,可是……”

狗说:“那你为什么收老师们的揲子,那是他们的饭碗?”

我说:“我恨这东西,因为,有很多人在这四面八方的滚动中,消蚀了青春和生命,事业和希望!”

狗说:“我看,像魏老的并不多。因为,你要混下去,所以,你要污下去。否则,我们走着瞧!”

我忽然无话可说了。汗如泼雨,湿透衣衫。我想起一个人来。“先生”——我对他大声地喊——“先生,救我!”一股风,咿呀一声,一个清瘦而又精神矍烁的长衫老者,洞开了中国历史的门,树一样挺直在我的前面。浓黑如剑的眉毛,锋利若刺的唇眦,我知道,那是我高山仰止的鲁迅先生!我好想见他,有好多好多我不明白的事,想和他讨教或者理论。但是,先生目不斜视,横眉冷对,怒视着狗。狗与先生有趣的对话开始了。

先生说:“住口!你这群势利的狗!”

狗说:“不敢!五十步和一百步,愧不如人呢!”狗们反唇相讥。

先生说:“什么?!”先生面红面白,须发皆立。

狗说:“人生,如果没有揲子,就无法分清老和幼、尊和卑、上和下、左和右,就更无法分清铜和银、布和绸、官和民、大和小,甚至无法分清美和丑、善和恶、是和非、民办和公办。所以……”

先生说:“……可耻!”先生怒目尽凸,叱喝着长叹一声,把他一个涉世不深却中毒不浅的学生,孤独地扔在那里,清风一般走了。

我终于醒了,睁着眼睛好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饶恕我,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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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我飞向他们,飞向这些高贵的鸟儿!可是他们会不会把我弄死呢?因为我是这样丑:                                    

居然敢接近他们。  

——《丑小鸭》

33

辞职报告递上去的心情,是相当沉重而复杂的。

当我拖着灌铅的脚步,回到寝室的时候,忽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我想起了我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第一堂即席演讲。

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眨动着的一颗颗璀璨皎洁、晶莹无暇的星星们,用他们带着痴迷神往的、天蓝色的、遥远的梦幻的星星,太阳一样簇拥着我,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性的脆弱,农民的自卑,家庭的不幸,爱情的痛苦,全都冰柱一样,神助般的溶化了,溶化了!我的整个身心和才智都融入在这万喙息响的星海里,一腔激情奔放的暖流汹涌地流了下来。封冻的冰块在冰释,在融化,在春天的暖流里欢快地吱嘎碎裂。

“……我们的站在神坛上执着神鞭的教师们,必须明白,教学生不是拿着竹鞭,驯服一头带獠牙的野猪,不是暴呲着眼睛,教化着一群关在铁笼子的狼。要改变教与学的环境和理念,必须搭个梯子,把高高在上的老爷先生们请下来,这也当然包括统治了中国文化两千五百多年的孔子!我们并不需要,甚至中国教育也不需要,手握冰冷的竹简,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一副博大精深,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有人说孔子是好事者,甚至骂他是丧家犬,其实,孔子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凡人,他说过,大智慧必定有大悲悯!作为一个教育家的孔子,他毕生游说和推崇的,是以仁治国,以仁治教!仁者,爱也,爱我们——才是教育者最崇高的精髓和最伟大的精义!”

我似乎看见魏老深邃的目光洞开时空,和学生在遥远的灵魂的深处,发生了强烈的震颤和共鸣!魏老,学生的观点对吗?我知道魏老相信学生,因为,学生和他都看见了那个白色的精灵在起飞。但是,魏老并没有回答我,回答我的是台下一遍鹊起的、热烈的掌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掌声,我并没有鞠躬,甚至忘记了感动。因为,我的目光掠过课堂学生们的和听课席上教师们的眼光,在远远地继续和魏老对话。那仍是魏老在我名落孙山之后,送给我《鲁迅全集》与我的一次促膝长谈。他说,年轻人,不要沉醉于掌声。大凡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是掌声了。韶山的巾国女士秋瑾就是给“不怀好意的人们”的掌声“拍死”的,就连文坛泰斗和旗手的鲁迅先生,也曾经害怕被人拍死。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魏老会说这些话。也许耽心我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当然还很容易被宠坏或者被拍死的。因为,他老人家知道,他的学生虽身处逆境,却遇寒弥坚,像坚冰一样,如果春风得意击不垮我,我可能才配当他的学生。

其实,现在想来,我的遇寒弥坚完全是假的。虽然,我的兜里稳稳当当揣着《土地》文学编辑部录用编辑的函,但是,我完全可以履职尽责,从从容容尽完一个代课教师的最后职责,我大可不必虚晃一枪,丢盔弃甲,偃旗息鼓,就这么提前走了。我知道,魏老即使健在,他一定也会为我自食前言而大失所望的。尽管,可能托辞应邀高就,坐在一个大型文学刊物的编辑位置上,独占高枝,高高在上。其实,我骨子里是承认自己失败了,我不能像魏老一样忍辱负重,隐忍待发。我这个标准的狗熊,几乎无发面对童真无邪的孩子们的满眼真意了。因为,立体的、多棱的社会,是又一本书,我无法解读,更无从释怀。所以,我只好忍痛割爱,残忍地选择了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学校,离开我的学生们。

别了,我的代课生活!

别了,我的亲爱的孩子们!

34

我锁好门,把钥匙最后交到校长萧手里的时候,他异乎寻常的殷勤和热情洪水一样覆盖了我,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邀请我坐下,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封挂号信来,厚实的手掌夸张地握得我生痛,满脸堆笑地说祝贺你!我展开一看,几行喜庆的、刺鼻的字眼,跳入我的眼帘。



子健先生:

你的中篇小说《飘逝的讲义》已被本刊选用,拟刊发在《土地》一九八六年总第一百一十期上,稿酬及相关事宜待后联系。

《土地》编辑部

一九八六年六月三十日



泪水,一个男子汉的泪水,汇聚凝结了好多个五月的雨云,此刻,他终于痛快淋漓热烈澎湃地脱眶而出了!我急忙辞别了校长萧的诚挚挽留,拒绝了校长萧塞来说是工资的钱,慌不择路地跨出校门,向一波九折的通河跑去。因为在那里,有今天的最后一班航船在等我。

风,夏天的河风,急遽地在我的耳际擦过,猎猎地掀起我的发,有如一面黑色的旌旗在风中飘荡。泪水,急雨似的明明地洒落下来,打湿了我的心情,我的思想,我的此时此刻的全部的世界。

人,如果没有思想才好啊!

“有心有愁,多情多苦”——我再次想起了那个痴痴傻傻的顾城的话来。

“你只有两条路,一是沉默,二是生活!”——魏老一双结满忧患饱经风霜的眼睛,又匆匆赶来宽慰我。

但是,这些都不行。先是学生们一双双渴盼的、眷恋的、希翼的眼,仍固执地、饱含深情地望着我……再是唐的嘲笑,夏的蔑视,朵的质问,三哥的冷漠,走廊里的吆喝,好多只手,好多双眼,千面千手观音向我走来,在那里重叠着,幻化着,交替着,蒙太奇般,走马灯似的。

35

最后,魏老走出来解围了。

你说:“要日日三省自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说:“我努力了,但是,我总是错了,良心在被毒蝎子嗤咬着。”

你说:“这好啊,这就是责任。所以,你痛苦,但是,你不能回避!”

我说:“我没有回避,也不会回避。”

你说:“你没有回避?你为什么不是以一个真实的人的姓名,在记述着一个真实的故事?你为什么要把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报告文学的素材写成小说?”

我说:“因为,有些人的善良被狗叼走了,真实,有时要用戏说的方式才有市场,因为,人们有时害怕触摸真实的声音!”

你说:“鬼话!一个民办教师的思想有时也不会那么高尚。比如,我就写过三次民转公的申请,可是泥牛归海,杳无音信。我闹过怨气,甚至,拒绝接受市委市府表彰的先进工作者,你没有写。比如,我老病之身救一个落水的学生,这是任何一个教师的本能和责任——本能和责任,你懂吗?就像孩子和父亲,母鸡和小鸡。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一个淌了三十九年的桥沟河,涨潮了,竟然会把一个过惯了大江大河的老头淹死,最令我惭愧的是,一生当的第一次主角,无端惊动了那么多父老乡亲,甚至惊动了那么重要那么繁忙的领导,我惭愧!”

我说:“不是的,老师,你不要这样说……”泪水早已婆娑涌来,堵住了学生的喉头。

你说:“别哭,子健,人活着,要有一种精神!”

36

“子健!”

一个声音在你我之外喊。

我没有回头,学生仍然在和你对话。

“子健!”

一个声音又在你我之外喊。

我没有回头,仍在走自己的路。

你说:“是朵!子健!”

我说:“不要理她,让她读书!”

我没有回头,仍在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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