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都流水般的哗啦啦的在苍茫的时间里一点点销蚀和老去,距离记忆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记忆在庸常而荒凉的生活里弄得遍体鳞伤,脆弱简单,总是不知道它该用来做些什么。这是很可怕的很不应该的。记忆即便发黄,也会说话。比如说老六,我洛河边的老六。2006年8月我从潮湿而显得有些忧伤的三峡回来,坐在电脑前回想三峡那块演绎了一场伤感的爱情的石头――神女峰,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想起了老六。我后来对我之所以这样做的解释是:神女峰是一个现实意义上的石头,而老六,也具备着石头的意义,注定会和美丽而让人牵肠挂肚的神女峰一样,矗立千年。有句话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要说在30多年前,忘记老六就意味着冒险。信不信由你。言归正传。 老六曾经在我的洛河边活的不如一条狗。在不如一条狗的同时老六还被人当作一头猪——主要是用来解释他的懒的,他懒得像猪。40多岁的汉子,一年到头没有上过一天工,没撒过一粒种子,连地头都懒得去。他说他有病,看到地就头晕。他确实有病,那似乎是羊癫风,似乎也只犯过一次,那次犯病他非常慷慨地把自己的一只脚伸进灶坑里,烧了一会儿,烧出了味儿,给人发现拉了出来。差点儿没疼死他,一个老男人张大嘴野兽一般的嚎,嚎得凄厉而悠扬,狼在他嚎的那几天都感到自惭形秽,不敢进村骚扰。从那以后没再见老六犯过这病。有人说他不犯病是怕再烧了脚,受疼。 不上工,一点儿工分也挣不到,生产队里分粮他却是第一个背着口袋到场的人。 懒熊,不上工不给分粮,回去!队长说。 老六一笑:不分粮我吃啥? 一个孩子说:吃屎! 队长说:饿死算球,反正你活着也没用。 老六却深明大义地说:你可不敢饿死我,有粮不给我吃,饿死了,社会主义不行你,毛主席不行你,你就犯法。 老六领了粮,回去也懒得拿到磨子上去磨,那时候没有电,当然就不会有电磨子,磨粮食要自己推磨子,老六才舍不得出力推磨子磨粮呢;他把粮食粒儿倒在锅里煮,煮熟了,就拿他那大约几百年都没有洗过的又黑又脏的手,捏着吃。他住在一间破石板房里,房是分大地主郭富的,墙扭得都要倒了,屋顶的石板烂得夜里能数星星。老六喜欢睡觉,昏天黑地气壮山河地谁;睡饿了,也不下炕,掀开锅盖,用黑手捏粮食粒儿吃;甚至懒得上茅房,土炕边常年放一只粪桶,拉撒就在这里头,那种恶臭的味道恐怕一万年后都消不掉的。 这样的懒货当然不会有女人跟他。村里的野孩子逗他,说:老六,后岭的菜花看上你了,还不赶紧娶回来。菜花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老六摇头:不要女人,女人要叫男人养活,不要。 这样一个人自然活不出尊严来,村里人尤其是村里的野孩子,不敢惹一条狗但可以去惹老六;不敢去骂一头犟牛但可以去骂老六。所以,懒得像猪的老六在我的洛河边自然活得极没有品位当然也就没有地位,不如一条狗。 老六曾经很不幸在许多年前成为我的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在那篇小说里我曾详尽地写到过他的不如狗的没有尊严的那段日子,但没有涉及到他以后的生活,就是他见到火车后的生活。 对,老六见到了火车。 对老六来说,这是一个绝对不能忽略的生活经历。 而且无论是对我洛河边的人还是对老六,这段生活经历所衍生出来的那些东西,都具有一种特殊的甚至是里程碑式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