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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花奴

边城浪子(古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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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镖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边的丝带上,挂着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还摆着香案,白木的灵牌上,写着的是:“恩公白大侠之灵位。”

  这就是赵大方的家。

  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现在他又出去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

  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正也是一柄同样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这四天来,他天天都坐在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遗像。

  他全身冰冷,血却是热的。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就这一句话已足够。

  他绝不能让他父亲在天的英灵,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临,他燃起了灯,独坐在孤灯下。

  这些天来,他几乎已忘记了翠浓,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在这寂寞的孤灯下,闪动的火焰,仿佛忽然变成了翠浓的眼波。

  他咬紧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来想这种事,简直是种冒犯,简直可耻。幸好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了脚步声。

  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这是栋很安静的小屋子,绝不会有别人来的。

  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

  傅红雪立刻问道:“有没有消息?”

  赵大方垂着头,叹息着。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道:“你不必难受,这不能怪你。”

  赵大方抬起头,道:“你……你要走?”

  傅红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赵大方搓着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该等到明天走。”

  傅红雪道:“为什么?”

  赵大方道:“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

  傅红雪道:“什么人?”

  赵大方道:“一个怪人。”

  傅红雪皱了皱眉。

  赵大方的神情却兴奋了起来,道:“他不但是个怪人,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子,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子。”

  傅红雪迟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赵大方道:“他自己说的。”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说的?”

  赵大方道:“三年前。”

  傅红雪又皱起了眉。

  赵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说的,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就算砍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爬也会爬着来。”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赵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

  傅红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赵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为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

  傅红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赵大方却忽又问道:“你从不喝酒的?”

  傅红雪摇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心里又在隐隐发痛。

  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笑着道:“但那疯子却是酒鬼,我在两年前已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

  傅红雪冷冷地道:“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摆在桌上,两大坛。

  夜已深了,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还没有人来。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

  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红雪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再问。

  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着道:“他不但是个疯子,是个酒鬼,还是个独行盗,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红雪在听着。

  赵大方道:“他虽然是个独行盗,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自己反而常常穷得一文不名。”

  傅红雪并不奇怪,他见过这种人。听说叶开就是这种人。

  赵大方道:“他姓金,别人都叫他金疯子,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赵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摇着头道:“来的人绝不是他。”

  傅红雪道:“哦?”

  赵大方道:“我说过他是个独行盗,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独行盗走路时脚步也绝不会这么重。”

  傅红雪也承认他说得有理,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来。

  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门声。


赵大方皱着眉,喃哺道:“这绝不是他,他从不敲门的。”

  但他还是不能不开门。

  门外果然有两个人。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浓,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脸很平凡,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着草鞋。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苦人。

  “你姓赵?”

  赵大方点点头。

  “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

  他们将棺材往门里一放,再也不说一句话,掉头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够快。

  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黯然道:“我说过,他就算死了,也会叫人把他的棺材抬来的。”

  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现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赵大方凄然长叹,道:“看来这两坛酒竟是真的没有人喝了。”

  突听一人大声道:“没有人喝才怪。”

  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接着,就听见棺材“砰”的一响,盖子就开了,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脚上穿着全新的粉底官靴。

  赵大方大笑,道:“你这疯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疯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

  他一跳出来,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现在已开始对着坛子牛饮。

  傅红雪就坐在旁边,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

  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

  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陈年好酒,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赵大方问道:“你要来就来,为什么还要玩这种花样?”

  金疯子瞪起眼,道:“谁跟你玩花样?”

  赵大方道:“不玩花样,为什么要躲在棺材里叫人抬来?”

  金疯子道:“因为我懒得走。”

  这句话回答得真妙,也真疯,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却似乎露出了一丝忧虑恐惧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

  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

  金疯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这坛酒?”

  赵大方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

  金疯子道:“什么麻烦?”

  赵大方叹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个什么人,为了躲着他,所以才藏在棺材里。”

  金疯子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躲着别人?我金疯子怕过谁了?”

  赵大方只有闭上嘴。

  他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的,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也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

  他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立刻展颜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朋友就是……”

  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

  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

  傅红雪道:“疯子很好。”

  金疯子突又重重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瞪着眼道:“疯子有什么好?”

  傅红雪不理他。

  金疯子道:“你认为疯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个疯子?”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金疯子突然大笑起来,道:“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强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他……”

  金疯子又瞪着眼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是谁?”

  赵大方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谁了。”

  赵大方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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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金疯子道:“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也认得出他的这把刀,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是白混的。”

  赵大方板起了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不该如此无礼。”

  金疯子道:“我想试试他。”

  赵大方道:“试试他?”

  金疯子道:“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比我还要怪。”

  赵大方道:“哪点怪?”

  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官靴的脚,高高地跷了起来,道:“听说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他也不会还手的。”

  赵大方板着脸道:“这点你最好不要试。”

  金疯子大笑,道:“我虽然是疯子,但直到现在还是个活疯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

  赵大方立刻追问,道:“什么消息?”

  金疯子不理他,却转过了脸,瞪着傅红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的手突又握紧,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道:“他……他在哪里?”

  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

  赵大方赶过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金疯子道:“我为什么要说?”

  赵大方道:“因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我已说过,他是你的好朋友,并不是我的。”

  赵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现在还是的,因为我现在还活着。”

  赵大方道:“这是甚么意思?”

  金疯子道:“这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难道你说出了就会死?”

  金疯子摇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条件才肯说?”

  金疯子道:“只有一个条件。”

  傅红雪道:“什么条件?”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傅红雪道:“杀什么人?”

  金疯子道:“杀一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

  傅红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要躲他?”

  金疯子默认。

  傅红雪道:“这人是谁?”

  金疯子道:“是个你不认得的人,跟你既没有恩怨,也没有仇恨。”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杀这么样一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你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的时候,总是这种表情。

  赵大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他要杀我。”

  赵大方道:“他能杀得了你?”

  金疯子道:“能。”

  赵大方动容道:“能杀得了你的人并不多。”

  金疯子道:“能杀他的人更少。”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缓缓接道:“现在世上能杀得了他的,也许只有这把刀!”

  傅红雪紧握着手里的刀。

  金疯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他,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傅红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所以你只好杀他。”

  傅红雪的手握得更紧。

  金疯子说得不错,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纵然那是别人种到他心里的,但现在也将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

  金疯子看着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来也不认得他,但你却杀了他。”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金疯子淡淡地接着说道:“无论谁为了复仇,总难免要杀错很多人的,被杀错的通常都是一些无辜的陌生人。”

  傅红雪忽然道:“我怎知杀了他后,就一定能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因为我说过。”

  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这点连傅红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个人正被人追杀的生死关头中,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订下的约会,这并不是件容易事。

  傅红雪又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现在我只要你再告诉我一件事。”

  金疯子道:“什么事?”

  傅红雪一字字道:“这人在哪里?”

  金疯子的眼睛亮了。


连赵大方脸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个小酒店,明天黄昏前后,那个人一定会在那小酒铺里。”

  傅红雪道:“什么镇?什么酒店?”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个小镇,小镇上只有那么一个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明天黄昏时一定在那里?”

  金疯子笑了笑,道:“我说过,我知道很多事。”

  傅红雪道:“那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疯子沉吟道:“是个男人。”

  傅红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种。”

  金疯子道:“这个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种,你只要看见他,就会知道他跟别的人全都不同。”

  傅红雪道:“他有多大年纪?”

  金疯子道:“算来他应该有三四十岁了,但有时看来却还很年轻,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重:“他姓什么?”

  金疯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才能问他,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人?”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杀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红雪道:“你难道要我一看见他就出手?”

  金疯子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说,而且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有杀他的意思。”

  傅红雪道:“我不能这样杀人。”

  金疯子道:“你一定要这么样杀人,否则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还有谁能为白大侠复仇?”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陌生人的。”

  金疯子道:“这句话我说过。”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答应你去杀他,我绝不能再杀错人。”

  金疯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杀错人。”

  傅红雪道:“所以你至少应该将这个人的样子说得更清楚些。”

  金疯子想了想,道:“这个人当然还有几点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道:“你说。”

  金疯子道:“第一点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金疯子道:“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野兽,野兽才有他那样的眼睛。”

  傅红雪道:“还有呢?”

  金疯子道:“他吃东西时特别慢,嚼得特别仔细,就好像吃过了这一顿,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下一顿了,所以对食物特别珍惜。”

  傅红雪道:“说下去。”

  金疯子道:“他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会摆着一壶酒。”

  傅红雪在听着。

  金疯子道:“他腰带上一定插着根棍子。”

  傅红雪道:“什么样的棍子?”

  金疯子道:“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长。”

  傅红雪道:“他不带别的武器?”

  金疯子道:“从不带。”

  傅红雪道:“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疯子叹道:“那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武器。”

  赵大方忽然笑道:“那当然还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绝没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这柄刀!”

  傅红雪沉思着,看着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画上的那柄刀。

  他绝不能让这柄刀被任何人轻视,他绝不能让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疯子看着他的表情,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傅红雪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怪人。”

  金疯子道:“我保证你杀了他后,绝不会有任何人难受的。”

  傅红雪道:“也许只有我自己。”

  金疯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马空群后,难受的就应该是他了。”

  傅红雪双目凝视着他,忽又道:“谁说你是个疯子的?”

  金疯子道:“很多人。”

  傅红雪缓缓道:“他们都错了,我看你也许比他们都清醒。”

  金疯子大笑,大笑着捧起酒坛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赵大方微笑着,道:“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他绝不醉,该醉的时候他绝不清醒。”

  黎明。

  金疯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红雪喃喃道:“我应该睡一会的。”

  赵大方道:“不错,今天你应该要有好精神。”

  傅红雪道:“杀人时都应该有好精神?”

  赵大方道:“你应该听得出,那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

  傅红雪凝视着画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缓缓道:“但我却绝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对付这柄刀!”

  他的确不相信。

  白天羽活着时也从不相信,所以他现在已死了。

  陌生人绝不能信任的,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很危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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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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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红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没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脚步也不大,但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外。

  丁灵琳就站在门外。

  她看着这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忽然道:“这铃铛送给你。”

  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铃铛已飞了出去。

  铃铛本来是会响的。但她的铃铛射出后,反而不响了,因为铃铛的速度太急。

  三枚铃铛直打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可也没有回头,没有闪避,居然也没有反手来接。他还是继续向前走,走得还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铃铛,竟偏偏总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总是距离他的背还有四五寸。

  忽然间,他已走出了好几丈。

  不响的铃铛渐渐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然后就一个个掉了下去,只见铃铛在地上闪着金光,陌生人却已不见了。

  丁灵琳怔住。

  连傅红雪都已怔住。

  叶开却在微笑,这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崇敬和羡慕。

  丁灵琳忽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道:“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

  叶开道:“你看呢?”

  丁灵琳道:“我看不出。”

  叶开道:“怎么会看不出?”

  丁灵琳道:“世上本不会有那样的人,但也不会有那样的鬼。”

  叶开笑了。

  傅红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将我当做朋友,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要杀他?”

  叶开道:“刚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赶来了?”

  叶开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他的?”

  傅红雪冷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过,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还没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许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红雪不停地冷笑。

  叶开道:“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纵然不是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个人能比他快。”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能比他快的人绝不是你。”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脸上又露出那种出自内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像是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热血奔腾,呼吸停顿。

  过了很久,傅红雪才长长地吐出口气,道:“难道他就是那个阿飞?”

  叶开道:“世上只有这样一个阿飞,以前绝没有,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紧紧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剑。”

  叶开道:“现在他已不必用剑,那短棍在他手里,就已经是世上最可怕的剑。”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来救我的?”

  叶开道:“我没有这样说。”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他说他叫金疯子。”

  叶开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没有金疯子这么样一个人。”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叫小达子。”

  傅红雪道:“小达子?”

  叶开道:“你没有听说过小达子?”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你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到过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世的名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小达子。”

  傅红雪道:“名伶?他难道是个唱戏的?”

  叶开笑了笑,道:“他也是个天才,无论演什么,就像什么。”

  傅红雪又怔住。

  叶开道:“这次他演的是个一诺千金,而且消息灵通的江湖豪杰,他显然演得很出色。”

  傅红雪不能不承认,这出戏的本身就很出色。

  叶开道:“这出戏叫‘双圈套’,是易大经的珍藏秘本。”

  傅红雪动容道:“易大经?”

  叶开点点头,俯下身,从“金疯子”身上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用毛边纸订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小字:“三更后,叫人用棺材抬你来,等我说:‘酒没有人喝了’这句话时,你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大笑着说:‘没有人喝才怪。’然后……”

  只看了这一段,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羞愧愤怒而发红。

  现在他终于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果然是特别演给他看的一出戏,果然是别人早巳编好了的!

  从看到“赵大方”在树林中痛哭时开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后的终点就是一条短棍;一条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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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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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傅红雪不理他。

  叶开道:“不是陆地的陆,是路小佳的路。”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岂非本就是一个大戏台,又有谁不是在演戏呢?”

  问题只不过是看你想怎么样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你想独得别人的喝彩声,还是想别人用烂柿子来砸你的脸?

  这柿子不是烂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获的季节。

  丁灵琳剥了个柿子,送到叶开面前,柔声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叶开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灵琳道:“一个人若真的想醉,无论用什么下酒都一样会醉的。”

  她将柿子送到叶开嘴上,嫣然道:“所以你还是先吃了它再说。”

  叶开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头,他也知道丁灵琳对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这女孩子虽然刁蛮骄纵,但也有她温柔可爱的时候,无论谁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陪着,都已应该心满意足的。

  丁灵琳看着他吃下这个柿子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幸好你不是傅红雪,别人对他越好,他就对他越坏。”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以为他是这种人,你就错了。”

  丁灵琳道:“我哪点错了?”

  叶开道:“有种人从来都不肯将感情表露在脸上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就是这种人。”

  叶开道:“所以他心里对一个人越好时,表面反而越要作出无情的样子,因为他怕被别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灵琳道:“所以你认为他对你很好?”

  叶开笑了笑。

  丁灵琳道:“可是他对翠浓……”

  叶开道:“刚才他忽然变得那样子,就因为你触及了他的伤口,让他又想起了翠浓。”

  丁灵琳道:“他若是真的对翠浓好,为什么要甩掉她?”

  叶开道:“他若是真的对她不好,又怎会像那么痛苦?”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叹息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没有痛苦,但是我并不羡慕那种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灵琳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叶开道:“的确奇怪得很,就像你们女人的心一样奇怪。”

  他说得不错。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样。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现在总算已看透了你。”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表面看来虽然不是个东西,其实心里还是对我好的。”

  叶开板起了脸,想说话。

  可是他刚开口,丁灵琳手里一个刚剥好的柿子又已塞进他的嘴里。

  夜已更深。

  小达子又吃了一包药,已躺在角落里的长凳子上睡着了。

  店里的伙计在打呵欠。

  他真想将这些人全都赶走,却又不敢得罪他们——陌生人总是有点危险的。

  丁灵琳替叶开倒了杯酒,忽然道:“那个‘藏经万卷庄’离这里好像并不远。”

  叶开道:“不远。”

  丁灵琳接着道:“你想易大经是不是真的会回家去呢?”

  叶开道:“他绝不会逃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用不着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怀疑。”’

  丁灵琳道:“无论怎么样,傅红雪现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会设下这个圈套来害傅红雪。”

  叶开道:“傅红雪并不是个笨蛋。”

  丁灵琳道:“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说不定也是易大经。”

  叶开道:“不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在小达子酒里下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毒药。”


丁灵琳道:“他难道不能在身上带两种毒药?”

  叶开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欢用的毒药,这种习惯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样。”

  丁灵琳不懂。

  叶开道:“你若用惯了一种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种?”

  丁灵琳想了想,点了点头。

  叶开道:“你出门的时候,身上会不会带两种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灵琳摇了摇头,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对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叶开道:“我只不过对毒药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丁灵琳道:“不知道才怪。”

  她忽然将刚给叶开倒的那杯酒抢过来,自己一口气喝了下去。

  叶开笑了。

  丁灵琳又在用眼角瞟着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叶开道:“为什么没有?”

  丁灵琳道:“易大经既然已回了家,傅红雪岂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这两天就在这附近,现在岂非也可能就在他家里?”

  叶开道:“很可能。”

  丁灵琳道:“你不怕傅红雪吃他们的亏?你不是一向对他很关心么?”

  叶开道:“我放心得很。”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当然是真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动起手来。”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了解易大经是个怎么样的人,就会知道是为什么了。”

  丁灵琳道:“鬼才了解他。”

  叶开道:“这个人平生一向不愿跟别人正面为敌,就算别人找上他的门去,他也总是退避忍让,所以别人才认为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道:“但这种忍让也没有用的。”

  叶开道:“他可以用别的法子。”

  丁灵琳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他可以死不认账,根本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丁灵琳道:“事实俱在,他不认账又有什么用?”

  叶开道:“他可以说,最近一直没有离开过藏经庄半步,甚至可能说他病得很重。”

  丁灵琳道:“傅红雪会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叶开道:“易大经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里替他作证明,像他这种人做事,无论成与不成,一定会先留下退路。”

  丁灵琳道:“别人的证明,傅红雪也一样未必会相信的。”

  叶开道:“但易大经找来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说出来的话一定很有分量,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灵琳道:“这种人肯替他说谎?”

  叶开道:“他并不是要这些人替他说谎,只不过要他们的证明而已。”

  丁灵琳道:“证明他出去过?”

  叶开道:“他当然有法子先要这些人相信,他一直没有离过半步。”

  丁灵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这种法子,除非他有分身术。”

  叶开道:“分身术也并不难,譬如说,他可以先找一个人,易容改扮后,在家里替他装病。”

  他又补充着道:“病人的屋里光线当然很暗,病人的脸色当然不好,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和平时一样,所以他那些朋友当然不会怀疑这个生了病的易大经居然会是别人改扮的。”

  丁灵琳道:“何况易大经一向是诚实君子,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点也不错。”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叶开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叹道:“我倒你还是趁你活着时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这里。”

  叶开道:“你可以走。”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道:“我在这里泡定了。”

  丁灵琳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

  叶开道:“不好。”

  丁灵琳看了那直皱眉头的伙计一眼,道:“你认为别人很喜欢你留在这里?”

  叶开笑着说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账快走,越快越好。”

  丁灵琳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叶开道:“我要等一个人。”

  丁灵琳眼珠子直转,道:“是个女人?”

  叶开笑道:“我从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灵琳咬了咬嘴唇道:“你究竟要在这里等谁?”

  叶开道:“傅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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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59 | 显示全部楼层
丁灵琳怔了怔,道:“他还会来?”

  叶开肯定地道:“一定会来找我,因为他认为我骗了他。”

  丁灵琳道:“他难道看不出易大经就是赵大方?”

  叶开道:“易大经难道不能说那是别人故意扮成他的样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灵琳又说不出话了。

  那伙计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时候,门外却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这里还有酒卖,看来老天对我还算不错,舍不得让我干死。”

  一个人醉醺醺地冲了进来,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圆圆的脸上长个酒糟鼻子,看样子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标准酒鬼。

  他一进来就掏出块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给我搬上来,大爷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有银子当然就有酒。

  这人自己喝了几杯,忽然回过头,向叶开招手。

  叶开也向他招了招手。

  这人大笑,道:“你这人有意思,看来一定是个好人,来,我请你喝酒。”

  叶开笑道:“好极了,我什么都有,就只是没有银子。”

  他竟忽然过去了。

  这就是叶开的好处,他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点点奇怪的事,他就绝不肯错过。

  他已看出这人的手脚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来的,平时一定是个做粗事的人,但现在却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还有大把银子可以请人喝酒。

  这种事当然有点奇怪。

  一点奇怪的事,往往就会引出很多奇怪的事来,有很多奇怪的事,叶开都是这样子发现的,何况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灵琳看着他走过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现在这人非但鼻子更红,连舌头都大了三倍。

  正不停地拍着叶开的肩,大声道:“你尽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银子。”

  叶开故意压低声音,道:“看来你老哥你真发了财了,附近若有什么财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兄弟一声,让兄弟也好回请老哥你一次。”

  这人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强盗?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锭银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摆,瞪起了眼道:“告诉你,我这银子可不是脏的,这是我辛苦了十几年才赚来的。”

  叶开道:“哦。”

  这人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坏人,我本来是个洗马的马夫。”

  叶开笑道:“马夫也能赚这么多银子?看来我也该去当马夫才对。”

  这人摇摇头,道:“本来我倒可以介绍你去,但现却已太迟了。”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那地方非但已没有马,连人都没有半个。”

  叶开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好汉庄。”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本来就在找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连半个都找不到。

  四五十个人忽然没有事干,手里却有四五百两银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么?

  但附近所有的酒铺妓院里,却偏偏都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

  现在叶开才总算找到了一个,他当然不肯放松,试探着道:“好汉庄我也去过,那里酒窖的管事老顾是我的朋友。”

  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顾,姓张,叫张怪物。”

  叶开道:“为什么要叫他怪物?”

  这人道:“因为他虽然管酒窖,自己却连一滴都不喝。”

  叶开笑道:“也许就因为他不喝酒,所以才让他管酒窖。”

  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这小子倒还真不笨。”

  叶开道:“现在他的人呢?”

  这人道:“到丁家去了,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来他们一离开好汉庄,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赶着去上工。

  这就难怪叶开找不着他们的人。

  叶开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个丁家?”

  这人道:“当然是那个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则怎么能一下子雇这么些人。”

  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灵琳的家。

  叶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灵琳也正在看着他。

  这人却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话:“那张怪物虽然不喝酒,但别的事却是样样精通的,我他妈的就一直佩服他。”

  叶开道:“既然别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这人笑道:“五百两银子我还没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妈的也不会……”

  “会”字是个开唇音。

  刚说到这个“会”字,突听“叮”的一响,一样东西打在他牙齿上。

  叶开立刻听到一阵牙齿碎裂的声音。

  这个人已痛得弯下了腰,先吐出了一个花生壳,再吐出了牙齿,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缩,就开始不停地呕吐。

  将他牙齿打碎的,竟是一个花生壳。

  丁灵琳没有吃花生,必然不会有花生壳。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叶开忽然对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来是在等另外一个人的,想不到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声中带着种很特别的讥诮之意,接着人影一闪,已有个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当然是路小佳。

  丁灵琳嫣然道:“我本来正准备教训教训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点事,实在荣幸之至。”

  丁灵琳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拍人马屁的?”

  路小佳道:“从我想通了的时候。”

  丁灵琳道:“想通了什么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光棍一条,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怎么样?”


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做丁家的女婿。”

  丁灵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还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马屁?”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他听的。”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他大笑着跳下窗台,看着叶开道:“你吃了我的几颗花生,今天不请我喝酒?”

  叶开微笑道:“当然请,只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路小佳叹了口气,说道:“好像我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路小佳道:“陪一个人来的。”

  丁灵琳道:“陪谁?”

  路小佳道:“就是你们在等的那个人。”

  丁灵琳皱了皱眉,转过头,就看见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进来。

  傅红雪苍白的脸,现在看来竟仿佛是铁青的。

  他还没有走进来,眼睛就已在盯着叶开,好像生怕叶开会突然溜走。

  叶开却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果然没有算错。”

  傅红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错了。”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我去杀易大经?”

  叶开道:“是我要你去杀他的?”

  傅红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还是希望我再杀错人?”

  叶开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够弄清楚这件事。”

  傅红雪冷笑道:“你还不清楚?”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赵大方并不是易大经。”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这半个月来,他从未离开过藏经庄半步。”

  叶开笑了。

  傅红雪道:“你不必笑,这是事实。”

  叶开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证明?”

  傅红雪点点头,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又笑了。

  这些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果然连一点都没有算错。

  丁灵琳却在那边摇着头,叹着气,道:“刚才是谁在说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开,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灵琳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路小佳道:“你们一定以为易大经先找了个人在家替他装病,他自己却溜了出来。”

  丁灵琳道:“这不可能?”

  路小佳道:“当然可能,只可惜他这种病是没法子装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江湖中也许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条左腿已在半个月前被人一刀砍断了!”

  丁灵琳怔住。

  傅红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长城、王一鸣、丁灵中、谢剑,都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特地赶去看他的。”

  他说的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个名字,当然还是丁灵中。

  丁灵琳几乎叫了起来,大声道:“我三哥也在他那里?”

  路小佳笑了笑,道:“听说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岂不总是喜欢跟君子来往的?”

  丁灵琳只好听着。

  路小佳悠然道:“却不知丁三少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丁灵琳道:“他当然不是。”

  路小佳说道:“那么你可以去问问他,易大经的腿是不是断了,这个断了腿的易大经是不是别人伪装的?他现在还在藏经庄。”

  丁灵琳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实你也不必难受,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只要能认错就好了。”

  叶开咳嗽。

  “我当然也知道你嘴上绝不肯认错,但只要你心里认错就已足够。”

  他不让叶开说话,抢着又道:“现在的问题是,易大经既然不是赵大方,那个赵大方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叶开回答不出。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

  路小佳道:“你当然要找出他来,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叶开忽然开口道:“说不定他也是易大经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若不是易大经的仇人,为什么要用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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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开沉吟着,道:“他当然还不知道易大经的腿已断了,所以才会用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断了腿,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谁也不愿意到处宣扬的。”

  叶开道:“却不知他的腿是被谁砍断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没有告诉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他不愿别人替他去报仇,他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冤冤相报,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完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的确是个真君子,令姐能嫁给他真是福气。”

  路小佳看着他,也听不出他这话是真的赞美,还是讽刺。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请你喝杯酒才是。”

  突听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说话的声音,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话的人当然也还在远方,但这里的人说出的话,他居然也能听得见。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到了门外。

  他来得好快。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带上插着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却提着个很大的包袱。

  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那平凡却又神奇的陌生人,竟回来了。

  门外夜色深沉,门内灯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包袱,轻轻地摆在地上。

  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张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时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却可以破例。”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人敢问。

  陌生人忽然面对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路小佳摇摇头。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路小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双镇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已露出恐惧之色。

  陌生人道:“我却认得你,认得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自己腰带上斜插着的剑,好像只希望这柄剑并没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带上的剑,淡淡道:“你不必为这柄剑觉得抱歉,教你用这柄剑的人,虽然是我的仇敌,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这狂傲的少年,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惧过。

  陌生人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听说你用这柄剑杀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剑来刺我一剑。”

  路小佳的脸色变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变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觉得为难,这是我要你做的,我当然绝不会怪你。”

  路小佳迟疑着。

  陌生人道:“我当然也绝不会还手。”

  路小佳终于松了口气,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剑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尽全力,就将我当做最恨的仇人一样。”

  路小佳道:“是。”

  忽然间,天地间似已变得完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时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奇?

  突然间,剑光一闪,路小佳的剑已刺了出去,就向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红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这一剑就像是他刺出去的,连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剑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样快。

  就在这时,突然“叮”的一响,这柄剑突然断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这一剑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闪,然后这柄剑就断了!

  但现在短棍明明还插在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怀疑。

  只有路小佳不怀疑,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断的。他手里握着半截短剑,冷汗已从他额角上慢慢地流下来。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断剑,凝视了很久,忽然道:“这柄剑还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够用这么重的剑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越轻的剑越难施展,只可惜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击断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问。

  陌生人道:“因为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头,道:“前辈的教训,我一定会记得的。”

  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红雪和叶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非但很聪明,也很用功,已经不在我们当年之下。”

  没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红雪,现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陌生人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听着。

  陌生人道:“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用聪明和苦功就能练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大家心里都在问。

  聪明和武功岂非是一个练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条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颗伟大的心,才能练得真正伟大的武功。”

  他日中又露出那种温暖的光辉,接着道:“这当然不容易,据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每个人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叶开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这道理外,我还有样东西带给你们。”

  他带给他们的难道就是这包袱?路小佳忽然发现这包袱在动,脸上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你若觉得奇怪,为何不将这包袱解开来?”

  每个人都在奇怪,谁也猜不出他带来的是什么。

  “你若要练成真正伟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颗伟大的心。”

  这当然不容易。要达到这境界,往往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历程。

  包袱被解开了。包袱里竟然有一个人,一个断了左腿的人。

  “易大经。”

  每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来,最惊奇的人,当然还是易大经自己。

  他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比梦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叶开,看了看傅红雪和路小佳。

  然后他的脸突然抽紧,因为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还记得我?”

  易大经点点头,显得尊敬而畏惧。

  陌生人道:“我们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你的腿还没有断。”

  易大经勉强赔笑,道:“但前辈的风采,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易大经道:“半个月前。”

  陌生人道:“被谁砍断的?”

  易大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过去的事,再提岂非徒增烦恼?”

  陌生人道:“看来你倒很宽恕别人。”

  易大经道:“我尽量在学。”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还是先学另一样事。”

  易大经道:“什么事?”

  陌生人道:“学说实话!”

  他眼睛里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经脸上,一字字接道:“你总应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说谎的人。”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怎敢在前辈面前说谎?无论谁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

  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也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人欺骗。”

  他钢铁般的脸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

  易大经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脸,道:“你总应该听说过我少年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

  陌生人道:“丁灵中?”

  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道前辈将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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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字条交给前辈。”

  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

  易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

  陌生人轻轻叹息,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易大经忍不住道:“谁?”

  陌生人道:“龙啸云。”

  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

  易大经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

  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惟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叶开和陌生人。

  他们竟似早已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易大经道:“那是间很幽暗的屋子,窗子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多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坏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段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的。”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断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做出来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风,你就是个君子。

  否则你的心纵然善良,做出来的却全都是坏事,也还是一样不可原谅的。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了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做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像那种事态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

  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秘,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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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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