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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花奴

边城浪子(古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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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陌生人遥望着东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许会见到他。”

  他望着丁灵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会告诉他,有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见他。”

  丁灵琳笑了,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所以你们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许会有的,只不过我们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门,站在初临的曙色中,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又回头笑道:“今天我说的话比哪一天都多,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为我已老了,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些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健,那么稳定。

  东方的云层里,刚射出第一道阳光,刚巧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似在发着光。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他老了?他看来简直比我们还年轻。”

  叶开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老,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有些人的确永远不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

  一个人心里只要还有爱与希望,他就永远都是年轻的。

  初升的太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驱走黑暗。

  现在阳光正照射着大地,大地辉煌而灿烂。他们就站在阳光下。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夜,他们看来竟丝毫也不显得疲倦。因为他们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丁灵琳的脸上也在发着光,嫣然道:“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没有?他说我又聪明,又漂亮。”

  叶开在微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说过这种话?”

  叶开道:“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琳又笑了,道:“其实你嘴上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心里在这么样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着初升的阳光走过去。

  叶开忽然问道:“你三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样,又聪明、又调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可是他自己说他最拿手的本事,还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脸,大声道:“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叶开笑了笑,道:“这一点我已不必学了。”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会勾引女人又怎么样,我天天死盯着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丁三公子最风流,这句话我也早就听说过,我真想见见他。”

  丁灵琳嫣然道:“你应该见见他,而且应该拍拍他的马屁,让他在我家里替你说两句好话。”

  叶开道:“除了他之外,你家里的人都古板?”

  丁灵琳点了点头,叹息说道:“尤其是我父亲,他一年也难得笑一次,我就是因为怕看他的脸,所以才溜出来的。”

  叶开道:“我也知道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却不是易大经那样的伪君子。”

  叶开道:“他当然不是。”

  丁灵琳道:“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别的女人他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凭这一点,就绝不是别人能做得到的。”

  叶开微笑道:“至少我就绝对做不到。”

  丁灵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绝不能比你先死。”

  过了半晌,她忽又问道:“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又去找傅红雪?”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马空群?”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只要你有决心,世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在这时,阳光下突然有一骑快马奔来。

  马是万中选一的好马,配着鲜明的鞍辔,这么样一匹好马,它的主人当然也绝不会差的。

  马上人鲜衣珠冠,神采飞扬,腰边的玉带上,挂着缀满宝石、明珠的长剑上,手里轻挥着丝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马到了叶开他们面前,就突然勒缰打住。

  丁灵琳立刻拍手欢呼,道:“三哥,我们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来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来看看你这好朋友的,听说他跟我一样,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一双发亮的眼睛已盯在叶开脸上。

  丁灵琳眨着眼,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丁三少笑道:“我并没有失望。”

  叶开也笑了。他也并没有失望,丁三少的确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微笑着道:“我也一直想见你,听说你刚赢来三十几坛陈年女儿红。”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迟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叶开道:“还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长得都像是无锡泥娃娃一样,你看见一定也很欢喜,只可惜我也绝不能让你看见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们这位小妹子吃醋,我们真有点怕她的。”

  丁灵琳故意板着脸,道:“亏你还聪明,否则我真说不定会将你那泥娃娃一个个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听见没有,这丫头吃起醋来是不是凶得很?”

  丁灵琳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丁三少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丁灵琳道:“你呢?”

  丁三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像你们这么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脑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个大洞来了。”

  丁灵琳道:“老头子还好吗?”

丁三少答道:“还好,我去年年底还看见他笑过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妈虽然护着你,但老头子的脾气若是真发起来,你也一样难免要遭殃的。”

  丁灵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辈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不反对,只不过觉得对他有点抱歉而已。”

  叶开道:“对我?”

  丁三少点头,道:“这又凶又会吃醋的丑丫头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着你一辈子,你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已大笑着扬鞭而去。远远的还在笑着道:“等你什么时候能一个人溜开的时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声忽然已随着蹄声远去。

  丁灵琳跺着脚,恨恨道:“这个三哥,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开道:“可是他说的话倒很有道理。”

  丁灵琳道:“他说的什么话?”

  叶开笑道:“你刚才难道没有听他说,有人是个又凶又丑的醋坛子。”

  丁灵琳想板起脸,却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个人心里仿佛忽然都有了心事。

  叶开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丁灵琳道:“没有。”

  叶开道:“女孩子说没有想什么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心事。”

  丁灵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叶开看着她,道:“你在想家?”

  丁灵琳眼睛里果然带着些思念,也带着些忧虑。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真的一辈子不回去。”

  丁灵琳叹道:“老实说,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担心我那个古板的爹爹。”

  叶开道:“你怕他不要我这个女婿?”

  丁灵琳说道:“你假如能够变得稍为规矩一点就好了。”

  叶开笑了笑,道:“说不定他就喜欢我这样子的人呢。”

  丁灵琳摇了摇头。

  叶开道:“你认为不可能?”

  丁灵琳道:“嗯。”

  叶开道:“你三哥岂非就是我这样子的人,他岂非最喜欢你三哥?”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因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严,何况,老年人总是喜欢小儿子的。”

  丁灵琳道:“那倒是真的,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里最喜欢的,也是我三哥。”

  叶开笑道:“所以你这醋坛子又在吃醋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欢我,只要别老是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叶开道:“他总是找你的麻烦,也许就因为他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不说话了,但眼睛里却已变得有点湿湿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叶开却仿佛在沉思着,并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过了很久,忽又问道:

  “你爹爹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的?”

  丁灵琳摇摇头,道:“他平时根本很少和别人来往,就算有两个,也都是些跟他一样古板的老古董,老学究。”

  叶开目光闪动,接道:“听说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错。”

  丁灵琳又摇摇头,道:“他也许连薛斌这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叶开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点失望。

  又过了很久,他才问道:“易大经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灵琳道:“易大经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认得的,连我都没有听说他有这么样个朋友。”

  叶开问道:“你爹爹难道从来也不跟江湖中的人来往?”

  丁灵琳道:“他常说江湖中只有两个人够资格跟他交朋友。”

  叶开道:“哪两个?”

  丁灵琳道:“其中当然有一个是小李探花,连我爹爹都一向认为他是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别人绝对做不到的。”

  叶开笑了,道:“看来他眼光至少还不错。”

  丁灵琳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一个你试猜猜是谁?”

  叶开道:“阿飞?”

  丁灵琳摇头道:“他总认为阿飞是个永远也做不出大事来的人,因为这个人太骄傲,也太孤独。”

  叶开没有辩驳。

  因为连他都不能不承认,丁老头子对阿飞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连阿飞都看不上眼,江湖中还有什么能让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灵琳道:“白天羽。”

  叶开觉得很惊讶,忙问道:“白天羽?你爹爹认得他?”

  丁灵琳接着道:“不认得,但他却一直认为白天羽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见见面,只可惜……”

  她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白天羽的确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丁灵琳道:“除了这两个人外,别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不是蠢才,就是混蛋。”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这两个都是绝不会去替我说好话的了。”

  丁灵琳眨着眼,道:“现在能够在他面前说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说的话,他也许还会听全句。”

  叶开道:“谁?”

  丁灵琳道:“我姑妈。”

  叶开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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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丁灵琳道:“他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两个从小的感情就很好。”

  叶开道:“你姑妈现在还没有出嫁?”

  丁灵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还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简直连一个看得顺眼的都没有。”

  叶开淡淡地道:“那也许只因为别人看她也太不顺眼。”

  丁灵琳道:“你错了,直到现在为止,她还可以算是个美人,她年轻的时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了看她一眼。”

  叶开道:“但她却偏偏连一眼都不肯让他们看。”

  丁灵琳道:“一点也不错,她常说男人都是猪,又脏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会把她看脏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着叶开,咬着嘴唇,道:“她常常劝我这一辈子永远不要嫁人,无论看得什么样的男人,最好都一脚踢出去。”

  叶开淡淡道:“她不怕踢脏了你的脚?”

  丁灵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没出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叶开也忍不住笑了。

  丁灵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看她会替你说好话的机会也不大。”

  叶开叹道:“看来你们这一家人,简直没有一个不奇怪的。”

  丁灵琳苦笑道:“那倒也一点都不假。”

  叶开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们这一家人了。”

  丁灵琳说道:“南宫世家的几个兄弟,常常说我们这家人就好像是一窝刺猬,没有一个身上不是长满了刺的。”

  她哧哧的笑着,接着道:“幸好这些话我爹爹没听见,否则南宫世家的那几个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叶开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灵琳道:“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武功学全。”

  她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得意骄傲之色,又道:“我三个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们的武功却还是连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叶开道:“但你爹爹却好像从来也没有跟别人交过手。”

  丁灵琳悠然道:“那只因从来也没人敢去找他的麻烦。”

  叶开道:“他也从来不去找别人的麻烦?”

  丁灵琳道:“江湖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根本连听都懒得听。”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似已听得悠然神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灵琳睁大了眼睛,道:“你敢?”

  叶开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多也只不过脑袋上被他打出个大洞来。”

  丁灵琳跳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叶开道:“现在恐怕还不行。”

  丁灵琳道:“现在你还要去找傅红雪?”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的仇人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了。”

  丁灵琳撅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叶开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缓缓道:“这里距离梅花庵已不太远。”

  丁灵琳耸然动容,道:“就是那个梅花庵?”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傅红雪一定会到那里去看看的。”

  丁灵琳脸上也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叹息着道:“莫说是傅红雪,就连我也一样想到那里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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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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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

  “你既然能甩下别人,他为什么不能甩下你?”

  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

  若换了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因为他已发觉他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对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了因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还是在梅花庵里?”

  了因冷笑道:“我当然是在外面,我早已发誓要杀了他。”

  傅红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时,有没有听见一个人说:人都到齐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错,好像是有个人说过这么样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听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谁?那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那没良心的负心汉出来,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将他的骨头烧成灰,和着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瘪的胸膛,一条刀疤从肩上直划下来。

  傅红雪立刻转过头,他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呕心。

  了因却大声道:“你看见了这刀疤没有,这就是他惟一留下来给我的,这一刀他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却忽然认出了我是谁,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

  她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他以为我会感激他,但我却更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索性一刀杀了我!”

  傅红雪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实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这十九年我活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容貌的苍老,青春的流逝。

  傅红雪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才忽然觉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她受过的折磨与苦难的确已够多。

  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她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正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

  傅红雪没有回头。

  了因嘶声道:“你既已来了,为什么不用这柄刀杀了我,你若不敢杀我,你就是个畜生。”

  傅红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谩骂声。

  “你既已了因,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

  傅红雪心里忽又觉得一阵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浓。

  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石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无论这地方怎么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哭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至少还有一个人。

  叶开!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尊敬你。”

  叶开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这个惟一的后代来寻仇。

  她心里的仇恨,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想总是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

  两个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轻轻地啜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叶开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叶开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叶开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

  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么连那可怜的老尼姑都不肯放过。”

  叶开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

  丁灵琳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已死了。”

  叶开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灵琳道:“但她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

  叶开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

  叶开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

  叶开道:“我自己。”

  丁灵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叶开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气?”

  丁灵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

  丁灵琳道:“了因?”

  叶开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么她是谁呢?”

  叶开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之后,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灵琳在听着。

  叶开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虽然有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后,她也忽然失了踪?”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莫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叶开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

  叶开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除了白天羽外,能杀死她的人并没有几个。”

  丁灵琳道:“也许就是白天羽杀了她的。”

  叶开摇摇头道:“白天羽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

  丁灵琳道:“但这也并不能够说明她就是那个老尼姑?”

  叶开道:“我现在已经能证明。”

  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

  叶开道:“是她的独门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

  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叶开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殿上。”

  丁灵琳道:“刚才找到的?”

  叶开点点头,道:“她显然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的,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这暗器上还有裂口。”

  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了,永远再也没法子害人了。”

  叶开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

  丁灵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叶开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

  丁灵琳道:“你本来有事要问她?”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叶开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这里结束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

  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撤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丁灵琳说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人。”

  叶开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丁灵琳眨着眼,她没有听懂。

  叶开道:“白天羽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白天羽复仇。”

  丁灵琳终于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叶开道:“所以他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也无从着手。”

  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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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

  叶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灵琳道:“为他们收尸的还是马空群?”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的尸骨已残缺,有的甚至连面目都已难辨认……”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都是被野兽叼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

  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个人死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灵琳说道:“但桃花娘子岂非也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

  就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

  秋夜的风中寒意虽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床上,还是睡不着。”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

  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越复杂的事就越有趣。”

  丁灵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

  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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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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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泪、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痉挛,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越来越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熬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

  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

  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息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雪红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

  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它已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做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

  “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

  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

  翠浓站起来,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

  翠浓淡淡的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

  傅红雪道:“但你总是客人,我应该招待你的。”

  翠浓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

  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双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

  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

  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

  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多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床上,但是这生命、这肉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

  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

  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

  “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已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

  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

  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喂。”

  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

  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作丈夫的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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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倌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道:“他是个生意人,作的是个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作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腻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得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作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埋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着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知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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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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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做呆子。

  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滩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的握着他的刀,嘎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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