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书之眼》系列

丝路话雨

李汉荣系列文章：天之眼、海之眼：老子

——书之眼（之十一）



老子是坐在水边沉思、吟哦的智者，他那时，世界还没有被垃圾和文化污染，大地与天空都很清洁，天下的流水都是清澈如镜，人的灵性和智慧，也都清澈如镜。他坐于水边，以清澈看清澈，就看见了宇宙的究竟；用镜子照镜子，就照见了存在的真理。

（不仅老子，孔子、庄子、孟子、王羲之等古圣先贤，都是从清澈、浩淼的春水秋波里获得启迪、得了大道，我国几千年的诗性文化，正是得益于遍地清流的灌溉，才氤氲出那样悠远、空灵的意境。若是没有那样的好水，中国文化会是另一个样子。如今的我们，到哪里找那好水呢？而没了好水，我们还能创造出有着清澈美感、高深意境的文化吗？我很怀疑。比如我吧，我总想着随时随地能“临清流以洗心，对碧潭而静思”，但是，如今哪里有清流、碧潭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勉强还有点涟漪的水洼或河沟，但是，你蹲下来看了好久，既看不见“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也看不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看不到“在水一方”的伊人，也看不到“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的月华流水，你多希望随时面对那能够洗耳洗心的一泓好水啊，那样的好水是能够润灵府、养慧根、开天眼的。你耐着性子坐下来，在这很不好的水边，将就着，继续等，继续看，因为你知道家里的水龙头和洗脸盆里，是无法看见“乾坤日夜浮”和“江清月近人”的，这里好歹还算是一条河嘛。结果呢，看了许久，别的没看到，却看见浑浊难闻的水里浮出塑料、破鞋、死鸟的遗体，以及层出不穷的污物残渣，而那边，从隐蔽的秘密管道里溜出来的工业，正气咻咻地，向这条曾灌溉了诗经、后来又为唐诗润过色、为宋词押过韵的河流，大口大口吐着唾沫。你只好捂着鼻子，叹息着，转身，走进一本古书，追着公元前老子的背影，向他老人家打听：亲爱的先生，你那时的无边好水、遍地涌泉，都到哪去了呢？）

我常常想，老子能在公元前那苍茫天空下，不拉帮结伙凑个什么团队，也不申请什么研究经费，也不为加入什么协会弄个啥子理事，更不为争夺什么大奖，他老人家纯粹就为穷宇宙之理，解生命之惑，独自坐于幽谷山涧，行于河边泽畔，一心一意、全神贯注，仰观俯察，静思默想，终于，他窥见了深不可测、高不可问“天道”和“玄机”。

仅靠个体之沉思，一人之智慧，悟得了那样高深博大的真理，影响人类数千年而至今依然光华四射，此中有什么奥秘？

我们可以想象，老子的那颗心，是多么的清澈，多么的纯真，当心灵不带任何杂念和杂质，清澈到透明的时候，心灵才可能完全敞开，达到表里俱清澈，肝胆皆冰雪的赤子状态。而单纯到极致就是丰富，透明到极致就是幽深。这时候，心灵就像清澈的秋水，心灵不仅显现出心灵自身的秘密，也映照出整个宇宙的倒影和幻象。这时候，人不是用肉眼和俗眼，而是用心灵的眼睛，用宇宙赐予人的那双没有任何污染的“灵眼”“天眼”，去看，去打量，去发现。于是他看见了宇宙万象都在向他诉说，存在的深意都在向他默默呈现；整个宇宙，都在向他泄露那深不可测的“玄机”，和那高不可问的“天意”。于是，那未曾被领悟的真理，被一颗澄明的心蓦然领悟，无限的宇宙，在这一刻之后，就显得不仅可以被仰望，而且可以被人类高贵的心灵所认领。因为有人目击了真理，这纷乱的人世，从今而后，就有可能按照“天道”的暗示，运行出它自己的秩序。老子出，天地清，是因为我们的老子，他有一颗清澈的心，他有一双赤子的眼啊。

只有这样明澈的心魂和明澈的眼睛，才可能邂逅智慧，看见真相，发现真理。

为什么现今世上拥挤着无数的眼睛，却没有几双眼睛能目极苍穹，洞穿尘嚣，发现真理？是因为我们杂念太多、私欲太盛，我们终日终年终生，都戴着名枷利索，都瞅着功名利禄，我们都铁心做了欲望的奴隶，我们，不是真理的追问者和追随者，我们不过是被自己的欲望绑架和奴役着的可怜奴才！居庙堂之高者，未必忧其民，很可能紧盯着几顶帽子；处江湖之远者，未必忧其君，很可能死瞅着几叠票子。而学术的金字塔上，又有几人，挣脱了利益绳索，超越了功名算计，而纯以一颗赤子之心，赤子之眼，去极目苍茫，叩问未知，求索真理？

是的，我们的心里，堆积了太多的杂念和垃圾，以至于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存放美德和对真理的热情。我们的想象力，已经被金钱、物欲、名利的钢丝绳牢牢地五花大绑起来，除了对情色、对暴富、对升迁，我们有着史无前例的狂热想象力，对于生命之谜、存在之谜、宇宙之谜，我们几乎已经失去了想象力和思辨力。

我们的眼睛，因时时要看权力的脸色，看利益的脸色，看股市的脸色，看楼市的脸色，眸子里已经沉积了太多的尘埃和血丝，我们已经顾不得看、也不会看山色、水色、星空的气色、宇宙的气色，真理的气色。我们生命的体积已经缩小在头顶的帽子和脚底的鞋子之间。我们很少在利益之外的空旷地带，去登高望远，去怀着虔诚之心，仰望真理的巅峰和彼岸。我们终生匍匐在利益的此岸，然后埋葬在这里，我们不相信在利益之外，还有个真理的彼岸。一句话，我们的心，我们的眼睛，已经被牢牢锁定在市场和利益的半径，锁定在物质的尘埃里。假若化验一下我们的眼睛，再和老子的眼睛做个比较，我们定会吓一跳：呀，怎么，老子的眼睛是用秋水做的，中间镶着一枚水晶的瞳仁；而我们的眼睛是用淤泥做的，中间镶着一枚钱币的瞳仁。

诸位，淤泥做的眼睛，镶着一枚钱币的瞳仁，用这样的眼睛，能看见什么？能发现什么？

俗眼闭而天眼开，俗心息而道心现——用天眼去静观，用道心去领悟，这就是大智大慧、怀抱真理的老子。

天眼闭而俗眼尖，道心死而俗心乱——用俗眼去猎捕，用俗心去争夺，这就是小奸小诈、藏污纳垢的我们。

明乎此，我们就知道，何以老子有大智慧，而我们只有小聪明。

让我们试着走近老子，洗耳聆听：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无为而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老子语语见精微，字字藏秘奥，非心明如镜者，无以悟得；非上善若水者，无以说出。难怪，他是我们的老子，清澈的老子，智慧的老子，永远的老子！而我们，注定只能是他的儿子和孙子。

老子推崇“致虚极，守静笃”的精神修为，主张无为而治，无论个体的修养或国家的治理，都以虚静之心涵容之，以无为之道对待之。他感悟到宇宙乃是无边无际的“动”的过程，即：宇宙乃是一个“无穷动”。但宇宙并不是为了一个设定的目的而动，宇宙没有功利之心，宇宙的动是无欲、无名、无为、无功的“无目的、无功利之动”，宇宙的动是无所图的纯粹的神性运动。正因为宇宙无所图、无功利之心，宇宙才创造了这个被叫做宇宙的伟大作品，它壮丽无比、恢弘无比、神奇无比，人无法穷尽，神也无法解读，它的存在完全可以说是超越了人的智力和想象力，也超越了神的智力和想象力，达到了令人神共惊的程度，可以说宇宙就是以具象呈现的最高的虚构之物，也是以可辨认的物质材料造成的最不可思议的最大的形而上的精神现象。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无不为，无功利而成就大功利。那么，小小生物，包括人这种生物所图所求的那点所谓“功利”，对他（它）自身的微观生存可能是必要的，但在宇宙眼里，那点所谓功利，即便是改朝换代、帝王登基等等不可一世的大功业、大功利，其实都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对宇宙而言是根本不存在的。因此，过分执着于一己之私，过分膨胀功利之心，以致在自然面前逞强使狠，在同类面前斗智斗力，从自然的眼光看来，这就是反自然、反宇宙、反天道的“盲动”。再者，宇宙虽是个“无穷动”，但“风暴的中心往往是极度的宁静”，就是说，看起来天地宇宙在不停地动，无以计数的运动着的风暴构成了宇宙的壮阔海洋，但支配运动的中轴或中心却是静谧的。大动者，却有一个寂静的、岿然不动的灵魂。这正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动不动，大为不为。所以老子主张顺乎自然，以无为之心，参与宇宙的无为之动。

即使有所动，有所为，也不能揣一颗争强好胜、挑战自然、祸害生灵的小人之心去乱动、妄为，这就必然会伤天道，逆天理，损天物。人，不应该逆天而动、背道而驰、损物求利，而应该顺天而动、合道而行、惜物护生。这样，人，才是协同宇宙、增益天地的一种正面能量，反之，则是自然界的一种负面的、破坏性的病毒和能量。

哲学家冯友兰指出，人生有四种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一个人做事，可能只是顺着他的本能或其社会的风俗习惯。就像小孩和原始人那样，他做他所做的事，然而并无觉解，或不甚觉解。这样，他所做的事，对于他有意义，或很少意义。他的人生境界，就是‘自然境界’。一个人可能意识到他自己，为自己而做各种事。这并不意味着他必然是不道德的人。他可以做些事，其后果有利于他人，其动机则是利己的。所以他所做的各种事，对于他，有功利的意义。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功利境界’。还有的人，可能了解到社会的存在，他是社会的一员。这个社会是一个整体，他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有这种觉解，他就为社会的利益做各种事，或如儒家所说，他做事是为了‘正其义不谋其利’。他真正是有道德的人，他所做的都是符合严格的道德意义的道德行为。所以他的人生境界，是我所说的‘道德境界’。最后，一个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会整体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整体，即宇宙。有这种觉解，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义，自觉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这种觉解为他构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天地境界’。

这四种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现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应该成为的人。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自然境界最低，往上是功利境界，再往上是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它们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然境界，几乎不需要觉解；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需要较多的觉解；天地境界则需要最多的觉解。道德境界有道德价值，天地境界有超道德价值。”

冯先生体认的作为人生最高境界的天地境界，与老子的哲学境界是完全一致的。“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老子哲学是要人放弃伪恶之心、“躁“热”之心，而修养正大之心和清静之心，放弃妄为乱为而走向无为之为，最终达至“天人合一”的大境界。即尊重自然、尊敬天道，以一颗清虚、静笃、坦荡、正宁之心，以一颗不带任何杂质和杂念的澄澈、谦卑、纯良之心，为天地万物工作，为宇宙的终极真理工作，达到与天地之大德合一的至圣境界。

老子之眼，大而言之，是天之眼、海之眼，他看见了生命和宇宙的真相和真理；小而言之，是泉之眼，露之眼，他看见了寸心里藏纳着天地大道，也窥见了至大无外的苍穹里的微妙声息。

（后续请翻页看）

溪上青青草

真好。这一系类文章，我剪贴了一些。
最近好像说李汉荣的散文结集出版了。咱们这书店肯定没有吧。

溪上青青草

孔子看的深远透彻，以至于给华夏民族看出了一条大道。
鲁迅看的深邃，看到了民族潜在的病结。
曹操看的全面，枭雄的眼里深含了人家温情。
庄子看的安静，看出了人生最终的心理需求。

溪上青青草

前四个人是我读过剪贴过的。
现在继续读其他智慧者的眼睛。

溪上青青草

张爱玲，我从来都喜欢不起来，一部《倾城之恋》看得不到二十页，就是看不进去。

丝路话雨

草儿晚上好：）网络不顺畅，看你进来了，但是我却无法回你。

好不容易进来了，回一个贴就被挡在门外了：）

此系列很不错——空了再交流：）

丝路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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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上青青草

李老师竟然如此解读张，而且说她极端聪明。因为不太喜欢，所以不曾了解。看这段对她的解读，我得去百度看看张了。

溪上青青草

周作人的书没读过，单看老师引用的这段确实不痛不痒，半寐半醒。定位可够不留情面啊。
梁实秋的雅人雅趣，举得这个乞丐的例子，真是调侃的成分多了，这个雅真是不合适。但最后一句话：他是个好人！

溪上青青草

我甚至认为，是李白的浪漫情怀，解放了被实用儒教压抑了的中国人的精神想象力和心灵空间，是李白那高度诗化的、梦态的审美目光，净化了中国人的眼睛，他教给我们如何用诗性的眼睛去看，去激赏宇宙的万象之美，去领略人间的风月之美。
---------------------太赞赏这个解读！我很喜欢李白的狂放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