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家园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楼主: 似雪非雪

林语堂《苏东坡传》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拗相公

一场政治风暴现在刮起来了,就要引起燎原的大火,会把宋室焚毁。这场风暴
始于国家资本主义者,人称之为“拗相公”的王安石,和他的反对派之间的一次斗
争。王安石的反对派包括所有的其他官吏,也就是贤德的仁宗皇帝,在思想自由的
气氛中拔耀培养、留做领导国政的一代人才。我们需要了解那次政争的性质,因为
那种朋党之争笼罩了苏东坡的一生。
中国最早的通俗文学至今尚存在者,其中有一篇预示中国小说的来临,是一个
短篇小说,叫《拗相公》。那是宋朝通俗文字的短篇小说集,新近才发现,这足以
表示,王安石死后不久,在通俗文学之中,他便以其外盼?怂??恕D浅≌???
悲剧之发生,就由于一个人个性上的缺点,他不能接受忠言,他不愿承认自己犯错。
朋友对王安石的反对,只增强了他贯彻他那政策的决心。有人告诉我们,说个性坚
强是一种重要的美德,但是却需要予以精确的说明:就是说坚强的个性是用去做什
么事。王安石很可能还记得学生时代曾听见一个平常的格言,说“决心”为成功的
秘诀,自己却把固执当做那种美德了。王安石在世时,他在文学界是以“三不足”
为人所知的。“三不足”就是“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这
是苏东坡赠与他的标志。
这位“拗相公”不容任何方面有人反对,朋友方面,或是敌人方面。他能言善
道,能说动皇帝相信他的强国之策,决心要把他的计划进行到底。这就暗示他要压
制一般的反对意见,尤其是谏官的话,谏官的职责本来就是批评朝廷的政策和行动,
并充当舆论与朝廷之间的桥梁。中国政治哲学的基础,是好政府必然是“广开言路”,
而坏政府则不然。所以开始论到新政之后,自然争论迅即涌向一个更基本的问题,
就是批评与异议的自由。这次交战,宰相王安石赢了第一回合;但是此后,全国官
员分成了两个阵营,陷于朋党之争,直到宋朝灭亡而后已。几年之后,变法方案即
遭修正,或予中止,但是两派的裂痕则演变愈甚,其后果亦更加严重。
在朝廷上此一政争,成了“流俗”与“通变”之争,这两个名称在当代文学里
曾多次出现,而王安石亦最喜爱用。凡是王安石所不喜,或与王安石持异议者,王
安石皆称之为“流俗”派,而他与其同党则称之为“通变”派。王安石攻击批评者,
说恶意阻挠新政。在另一方面,反对派则攻击他,说他“视民间清论为流俗,视异
己者为腐败。”刘挚则称:“彼以此为流俗,此以彼为乱常。”王安石这位宰相排
斥反对他的御史之时,反对派对他更重要攻击的,是他欲“钳天下人之口”,也就
是使天下人不得批评政府。
中国政府从来没有发展出一个党治的组织,使之具有大家公认的权力,也有当
政党与反对党大家公认的责任。没有计票、举手、表示是否,或其它确定公众意见
的方法。中国人在集会时,只是讨论问题,然后同意某一决定。在原则与实际上,
对政府政策之批评,政府不但容许,亦且予以鼓励。敌方可推翻内阁,或中激而退
去。每有朋党之争,习惯上是将反对派放出京都,到外地任职。甚至在仁宗和英宗
时,政府颇著盛名的领导人物如范仲淹与欧阳修,都曾贬谪至外地,暂时退居低位,
后来又回京得势。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派当权,则另一派退避。
朝内的争论在宋朝演变得越发激烈,是由于宋朝的政府组织制度的特殊所致,
因为宋朝对宰相的职权没有明确的规定,内阁很像个国会,由皇帝掌握平衡之权。
政府由复杂拙笨的连锁机构组成,功能的界限重复,最后决定的大权仍然在皇帝手
中。当时所谓宰相,只是个交际上的称呼而已,实际名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也许有两位副宰相。一般组织如下:户部(财政)完全独立,直接对皇帝负责。御
史台独立,其它各机构,只供作赠予空衔之用。通常,宰相兼中书省侍郎与门下省
侍郎。三省各侍郎和枢密院大尉构成知院,称为“知政”。后来,神宗锐予改变,
意在简化此一组织制度,权责区划较为分明。门下省司研讨命令,中书省(宰相府)
司发布,尚书省司执行。但是纷乱与权责分散,依然如故。
王安石最初只是个参知政事(副宰相);但因受皇帝支持,擅自越权进行变法
计划,与吕惠卿、曾布私下决定一切。这自然是在神宗驾前和各知政易于发生争论。
主要问题只有两个:一个是青苗贷款法,一是御史的言论自由一事。一方面是元老
重臣干练有才之士,人数之众,几乎构成了全体;另一方面,只有一个人,王安石,
但有神宗支持,及另一批默默无名的小人,野心大,精力足,阴险而诡诈。为了便
于参考,并免于许多人名的累赘,下一表内列有政争中较重要之人名,以见双方之
阵容:
当权派
王安石(拗相公)
神宗(雄心万丈的皇帝)
曾布(活跃的政客)
吕惠卿(声名狼藉,后出卖王安石)
李定(母丧不奔,后弹劾苏东坡)
邓绍(两面人,先后服侍吕惠卿和王安石)
舒曼(与邓绍一同弹劾苏东坡)
王雾(王安石之子)
谢景温(王安石姻亲)
蔡卞(王安石女婿)
章谆(后为苏东坡敌人)
吕嘉问(王安石手下的贸易霸主)
反对派
司马光(反对派之首,大史学家)
韩琦(元老重臣)
富弼(老臣)
吕晦(第一个发动攻击的人)
曾公亮(脆弱人物)
赵护
文彦伯(老好人)
张方平
范镇(元老重臣,苏家“叔伯”辈好友)
欧阳修
苏东坡
苏子由(东坡之弟)
范仲淹(伟人)
孙觉(高俊,易怒,东坡密友)
李察(矮壮,东坡密友)
刘恕(性火爆,东坡至交)
吕公著(美髯,曾与王安石为友)
韩维(出自世家,曾为王安石好友)
王安礼(王安石弟)
王安国
刘挚(独立批评者,后与东坡为敌)
苏颂
宋敏求 熙宁中三学士
李大临
其他御史
郑侠(负重任之宫廷门吏,王安石因他而败)
此一极不平衡的阵容,既令人悲,又令人笑。一看此表,令人不禁纳闷王安石
化友为敌的才气,以及神宗宠用王安石所付代价之大,因为所有对新政持异议者皆
遭撤职,罢官议罪。最后,神宗又不得不罢斥王安石、吕惠卿、邓绪等诸人。他的
强国梦破灭了, 只落得统治一群庸才之臣。 倘若说知人善任为“神”圣的降胜,
“神”宗这个溢号,他是当之有愧了。
王安石的悲剧是在于他自己并不任情放纵,也不腐败贪污,他也是迫不得已。
要把他主张的国家资本计划那么激进、那么极端的制度付诸实施,必得不顾别人的
反对。也许这就是他隐退以待时机如此之久的缘故。他有一个幻象,而他的所作所
为,都以实现这个光辉灿烂的幻象为依归,他之所求,不是太平繁荣的国家,而是
富强具有威力的国家,向南向北,都要开拓疆土。他相信天意要使宋朝扩张发展,
一如汉唐两代,而他王安石就是上应天命成此大业之人。但是在后世的历史家的沉
思默想之中,此等上应天命的人,无一不动人几分感伤——永远是个困于雄。已而
不能自拔的人,成为自己梦想的牺牲者,自己的美梦发展扩张,而后破裂成了浮光
泡影,消失于虚无飘渺之中。
王安石轻视所有那些“流俗”之辈,不但与那些忠厚长者大臣一等人疏远起来,
就连自己的莫逆之交如韩维、吕公著也断绝了来往。我们还记得神宗尚身为太子之
时,是韩维使太子对王安石倾心器重的。等这些朋友对他推行新政的方式表示异议
时, 他毫不迟疑, 立刻把他们贬谪出京。他既陷于孤立无援,就拔升些不相知的
“才不胜职”之辈,而这些人只是对他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实际上利用他以遂其私
欲。三个劣迹昭彰的小人是李定、舒直、邓缩。李定隐瞒母丧不报,以免辞官,退
而居丧返里,在儒教社会中这是大逆不道的。李定之为后人所知,是他说了一句名
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是王安石的两个巨奸大恶的后盾人物,
则是两个极端活跃、富有险谋才干又极具说服能力的小人,曾布和吕惠卿,尤以吕
惠卿为甚,最后他想取王安石的地位而代之,又把王安石出卖了。王安石八年政权
终于崩溃,可以一言以蔽之曰:“吕惠卿出卖了王安石,王安石出卖了皇帝,皇帝
出卖了人民。”在吕惠卿以极卑鄙的手段公布王安石的私信,以离间他和皇帝之时,
王安石便垮了。王安石晚年每天都写“福建子”三个字数次,用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因为出卖他的这个朋友吕惠卿是福建人。王安石失败之后,苏东坡一天在金陵遇见
他,斥责他发动战争迫害文人之罪,王安石回答说吕惠卿当负全责。此不足以为藉
口,因为王安石本人坚持严酷对付反对派,而且在熙宁四年四月至六年七月吕惠卿
因父丧去职期间,王安石在京师用以侦察批评朝政的特务机构成立的。
此外,相反两派的领袖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政见不同,不能相与,但皆系真
诚虔敬洁身自好之士。在金钱与私德上从未受人指责,欧阳修则至少在家庭生活上
曾传有暧昧情事。
有一次, 王安石的妻吴氏为丈夫置一妾。 等此女人进见时,王安石惊问道:
“怎么回事?”
女人回答说:“夫人吩咐奴婢伺候老爷。”
王安石又问:“你是谁?”
女人回答道:“奴家的丈夫在军中主管一船官麦,不幸沉船,官麦尽失。我们
家产卖尽,不足以还官债,所以奴家丈夫卖掉奴家好凑足钱数儿。”
王安石又问:“把你卖了多少钱?”
“九百缗。”
王安石把她丈夫找到,命妇人随同丈夫回去。告诉她丈夫不必退钱。
这种情形司马光也曾遇见过。因为他在勉强之下纳了一个妾。他年轻时曾官居
通判,而妻子未能生育儿子。太守夫人赠送他一妾,司马光不理不睬。妻子以为是
自己在跟前的缘故。一天她告诉那个侍姬等她自己离家之后,打扮妥当,夜间到老
爷书房去。司马光看见那一女子在他书房中出现,他惊问道:“夫人不在,你胆敢
来此?速去!”随即让她离去。王安石和司马光都志在执行自己的政策,而不在谋
取权力地位,而且王安石对金钱绝不重视。他做宰相时,一领到俸禄,就交给弟兄
们,任凭他们花费。
司马光,道德才智,当代罕见其匹,由始至终是光风累月胸怀,争理不争利。
他和王安石只是在政策上水火不相容。当代一个批评家曾说:“王安石必行新政始
允为相,司马光必除新政始允为枢密副使。”
司马光为宋朝宰相,其为人所崇敬,不仅与范仲淹齐名,他还是包罗万有的一
部中国史《至五代北资治通鉴》的作者。这部书全书二百九十四卷,附录考异三十
卷,学富识高,文笔精练,为史书中之北斗,后世史学著作之规范。初稿《长编》
多于成书数倍。他写作此书时,一直孜孜不懈,每日抄写,积稿十尺,最后全稿装
满两间屋子。此空前巨著费去作者二十五年工夫。
引起最后争论的问题,是青苗贷款法。在制置三司条例司研讨数月之后,青苗
法终于在神宗熙宁二年(一O 六九)九月公布。朝廷派出四十一位专使大员,到各
省去督导实施新法。不久之后,即分明显示官家款项并不能如预先之估计可由人民
自行贷出。专使所面临之问题即是:径行还京陈明使命未能达成,抑或勉强人民将
款贷去而回京禀报新政成功。官家愿将款项借予富户,以其抵押较为可靠,但富户
并不特别需要借款。贫户急须借款,但官家必需取得抵押,因知其无还债能力。有
些特使乃思得办法,按人民之财力,自富至贫,将官款定比分配。但是贫户太贫,
实在无力借款,只有富户可借——这正是现代银行财务事业的基本特性。官方要做
到贫户确能归还贷款,于是使贫户之富有邻居为之做保。一个特使向京都的报告中
说:官方把贷款交与贫户时,贫户“喜极而泣”。另一个特使,不愿强民借贷,回
京报告大不相同。御史弹劾放款成功的特使,说他强民借贷,大违朝廷之本意。王
安石亲自到御史台对诸御史说:“你们意欲何为?你们弹劾推行新政的能吏,却对
办事不力者默不作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韩琦那时驻在大名府,官居河北安抚使,亲眼看到了青苗贷款法实行的情形,
他向皇帝奏明青苗贷款是如何分配出去的。这若与苏东坡的火爆发作相比,韩琦的
奏折可以说是顾虑周详,措词妥帖,言之有物,真不愧是个极具才干、功在国家的
退职宰相的手笔。在奏折上他说,甚至赤贫之民也有分担的款额,富有之家则要求
认捐更多。所谓青苗贷款也分配给城市居民负担,也分配给地主和“垄断剥削者”,
须知这两种人正是青苗法所要消灭的。不可不知的是,每借进一笔钱,短短数月之
后就要付出一分半的利息。不论朝廷如何分辩,说贷款与民不是以营利为目的,百
姓都不肯相信。韩琦指出,纵然阻止强迫贷款,要力行自愿贷款,并无实际用处,
因为富户不肯借,穷人愿借,但无抵押;最后仍须保人还债。同时,督察贷款的特
使急于取悦于朝中当权者,低级官吏又不敢明言,韩琦说,他自思身为国家老臣,
势不得不将真相奏明皇帝。他请朝廷中止新法,召回特使,恢复故有的常平仓制。
和王安石讨论韩琦的奏折时,皇帝说:“韩琦乃国之忠臣,虽然为官在外,对
朝廷仍是念念不忘。我原以为青苗贷款法会有利于百姓,没料到为害如此之烈。再
者,青苗贷款只用于乡村,为何也在城市推销?”
王安石立即回奏道:“有什么害处?都市的人倘若也需要贷款,为什么不借给
他们?”
于是韩琦和朝廷之间,奏批往返甚久,这位退位的宰相,明确指出汉朝所一度
实行的国家资本制度的影响,那样榨取民脂民膏以充国库而供皇帝穷兵缴武,并不
足以言富国之道。
这就动摇了王安石的地位,皇帝开始有意中止青苗法。王安石知道了,遂请病
假。司马光在提到王安石请病假时说:“士夫沸腾,黎民骚动。”大臣等讨论此一
情势,赵扦当时还拥护王安石,当时主张等王安石销假再说。那天晚上阁员曾公亮
派他儿子把政局有变的情形去告诉王安石,告诉他要赶快销假。得此密合,王安石
立即销假,又出现在朝廷之上,劝皇帝说反对派仍然是力图阻挠新政。
皇帝也不知如何是好,乃派出两个太监到外地视察回报。两个太监也深知利害,
回报时说青苗法甚得民心,并无强迫销售情事。老臣文彦博反对说:“韩琦三朝为
相,陛下乃信太监之言而不信韩琦吗?”但是皇帝竟坚信自己亲自派出之使者,决
心贯彻新政。几名愚蠢无知毫不负责的查报人员,不知自己说的几句话,竟会对国
家大事发生了影响,这种情形何时是了!倘若那几个阉宦还有男子汉的刚强之气,
这时肯向皇帝据实回奏,宋朝的国运还会有所改变。他们只是找皇帝爱听的话说,
等时局变化,谈论“土地改革”已不再新鲜,他们也羞臊的一言不发了。
司马光,范镇,还有苏东坡三个人并肩作战。司马光原对王安石颇为器重,他
自己当然也深得皇帝的信任。皇帝曾问他对王安石的看法。他说:“百姓批评王安
石虚伪,也许言之过甚,但他确是不切实际,刚愎自用。”不过,他的确和王安石
的亲信小人吕惠卿在给皇帝上历史课时,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辩,甚至需要皇帝来
打断,要他二人平静下去。司马光既然反对他的政策,王安石开始厌恶他。王安石
请病假如此之短一段时期之中,神宗皇帝打算使司马光充任副枢密使。司马光谢绝
不就,他说他个人的官位无甚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否要废止新政。司马光九次上
奏折。皇帝回答说:
“朕曾命卿任枢密使,主管军事。卿为何多次拒不受命,而不断谈论与军事无
关之事?”
司马光回奏称:“但臣迄未接此军职。臣在门下省一日,即当提醒陛下留意此
等事。”
王安石销假之后,他的地位又形巩固,他把司马光降为制法。范镇拒发新命,
皇帝见范镇如此抗命,皇帝乃亲手把诏命交予司马光。范镇因此请辞门下省职位,
皇帝允准。
王安石既复相位,韩琦乃辞河北安抚使,只留任大名府知府,皇帝照准。苏东
坡怒不可遏。他有好多话要说,而且非说不可,正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他之坦
白直率,是断然无疑的。那时,他只三十二岁,任职史馆,官卑职小,且只限于执
笔为文,与行政毫无关系。他给皇帝上奏折两次,一次是在熙宁三年(一0七0)二
月,一次是在次年二月。两次奏折都是洋洋洒洒,包罗无限,雄辩滔滔,直言无隐。
犹如现代报上偶尔出现的好社论文章一样,立即唤起了全国的注意。在第一篇奏折
上,一开首就向青苗法攻击。他告诉皇上全国人已在反对皇上,并说千万不可凭藉
权力压制人民。文章之中他引用孔夫子的话说: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臣不知陛下所谓富者富民铁?抑富国铁?
是以不论尊卑,不计强弱,理之所在则成,理所不在则不成,可必也。今陛下
使农民举息而与商贾争利,岂理也哉,而怪其不成乎?……夫陛下苟诚心乎为民,
则虽或谤之而人不信;苟诚心乎为利,则虽自解释而人不服。吏受贿枉法,人必谓
之赃。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谓之盗。苟有其实不敢辞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
不谓之放债取利可乎?……今天下以为利,陛下以为义。天下以为贪,陛下以为廉,
不胜其纷坛也。”他又警告皇帝说:
“盖世有好走马者,一为坠伤则终身徒行……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输
之策,并军搜卒之令,卒然轻发;今陛下春秋鼎盛,天赐勇智,此万世一时也。而
臣君不能济之以慎重,养之以敦朴。譬如乘轻车、驭骏马,贸然夜行,而仆夫又从
后鞭之,岂不殆哉。臣愿陛下解辔袜马,以待东方之明,而徐行于九轨之道,其未
晚也。”
苏东坡又警告皇帝说,若以为用专断的威权必能压制百姓,则诚属大错。多少
官吏已然降级或革职,甚至有恢复肉刑之说。他接着又说:
“今朝廷可谓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反求其本,而欲以力胜之。力之不能
胜众者久矣。古者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而士犹之。今陛下蹈尧舜,未尝诛一无罪。
欲洱众言,不过斥逐异议之臣,而更用人尔,必未忍行亡秦偶语之禁,起东汉党锢
之狱。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争者益多……陛下将变今之刑,而用
其极钦,天下几何其不叛也?
“今天下有心者怒,有口者谤。古之君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者,似不如
此。古语曰‘百人之众,未有不公而说,’况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白,
臣不知所说驾矣。诗曰: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心之忧矣,不逞假寐。区区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谨昧死。
苏轼 上对”
使朝廷文武百官最受激动的,莫如王安石之清除御史台。最初,王安石的威吓
朝廷百官,倒不是以他那极端而广泛的经济政策,而是他对胆敢批评他的御史,凭
他狂妄的习惯,一律撤职。于是批评朝政之权受到了摧残,政府组织的基础受到了
破坏,这样就触动了政体最敏感部分。官场全体为之大惊失色,王安石自己的朋友
也开始背弃他。
单以排除御史台的异己一事,就足以削弱对他的支持力量,也引起朝廷领袖的
纷萌退意。在中国,监察机构是朝廷一个历史悠久的制度,其作用就是代表舆论时
时对当政的政权予以控制或批评。在一个好政府里,监察机构必须能随时对皇帝进
冷言,向皇帝反映舆论,这种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由于其地位如此之重要,监察
机构既有重大力量,亦有重大责任,御史如对当权者做强有力的攻击,可以把一个
政权推翻。这种监察作用,在政府的人事和政策上可以引起变动,不过其方法并未
明确予以规定,其作用与现代的新闻舆论大致相似。古代此种制度之异于今日者,
就是此等监察机构及其反对权,并无明文规定受有法律保障,只是传统上认为明主
贤君应当宽宏纳谏;至于皇帝重视他那明主贤君的名誉与否,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倘若他不克己自律,他可以降旨把御史降级、惩处、折磨,甚至全家杀害。有些皇
帝确是如此。身为御史者在个人毫无法律保障之下,却要尽职责向朝廷与皇帝进谏
规劝,处境是既难又险。但是像现代,总有对公众抱有责任感的新闻杂志编辑,不
惜冒监禁死亡之险而向极权政权挑战的,在过去也总有御史受皮肉之苦、鞭答之痛,
甚至死亡之威胁,而尽其于人民之职责。尤其在东汉与明朝两代,当时有御史,写
好弹劾奸相的本章,自料必死无疑,在本章呈递与皇帝之前,先行自缢身死。这些
御史正如武士之上战场,前仆后继。好皇帝自己爱惜名誉,对于这等御史的处理颇
为慎重,因此甚获美誉而得人望,但是恶人当政则急于塞御史之口,正如现代之专
制暴君,总以钳制报章杂志之口为急务。
王安石当政之始,元老重臣对他颇寄厚望。现在御史中丞吕晦向王安石发出了
第一弹,说他:“执邪见,不通物情。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连司马光都深
感意外。在吕晦同司马光去给皇帝讲解经典之时,吕晦向司马光透露那天早晨他打
算要做的事,从袖子里把那件弹劾表章给司马光看。
司马光说:“吾等焉能为力?他深得人望。”
吕晦大惊道:“你也这么说!”
吕晦遭受革职,于是排除异己开始了。
现在星星之火使朝廷政争变成了熊熊之势。有一妇人,企图谋杀丈夫,但仅仅
使她丈夫受伤而未克致命。此一妇人曾承认有谋杀之意,当时有个高官对处治之刑
罚表示异议。此一案件拖延一年有余,未能定案。司马光要以一种方式判决,王安
石要另一种方式,而且坚持己见,皇帝的圣旨对此案的处刑亦有所指示。但是御史
刘恕则拒不同意,要求再审,御史如此要求,亦属常事。另一御史对王安石的意见
不服,王安石则令他自己的一个亲信弹劾刘恕。这样一来,一场争斗,便化暗为明。
御史台则群情激动。问题现在是仍要在不受限制之下自由尽责呢?还是等候逐
一被人清除?几位御史乃联名上书弹劾王安石,请求罢除其相位。王安石大怒,欲
将此数人投诸监狱而后快。司马光与范纯仁认为在基本上不可如此对待御史,最后
六个御史遭贬滴至边远外县充任酒监。一见情形如此,范纯仁起而应战。他要求贬
滴御史之成命必须撤回,结果他自己也遭流放。下一个要倒下去的是苏东坡的弟弟
苏子由。他一直就反对青苗法和市易法。两个月之后,忠厚长者老巨富弼向朝廷辞
职归隐,临去警告说,在任何政治斗争中,正人君子必败,而小人必占上风,因为
正人君子为道义而争,而小人则为权力而争,结果双方必各得其所,好人去位,坏
人得权。他预言国家大事著如此下去,国家行将大乱矣。
朝廷之上,现在是一片骚乱。神宗熙宁二年(一O 六九)二月,制置三司条例
司成立,七月实行市易法,九月实行青苗法。数月之后,众人对当权者的意见,由
期待而怀疑,由怀疑而迷惑,由迷惑而愤怒恐惧。
现在情势变化甚速。熙宁三年(一0七0)三月与四月,御史台大规模遭受整肃,
随即大规模布置上新人。随后倒下的两个御史,都是王安石个人的朋友,都曾助他
获得政权,王安石也是倚为声援的。身材颀长,性情暴躁又富有口才的孙觉,他也
是苏东坡毕生的友人,曾经向王安石发动论争,因为王安石坚称周朝的钱币机构,
曾经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把钱借给人民,他对此说表示反对。王安石仍然希望得
到他的支援,派他到外地调查为什么当时盛传朝廷强迫贷款与农人,甚至在京辎一
带也传闻如此。孙觉回到京师,老老实实报告确有强迫销售情事。王安石认为他这
是出卖朋友——所以孙觉也被革职。更为重要的案子是“美髯公”吕公著的案子。
吕公著是宰相之子,学识渊博,但是沉默寡言。在早年,王安石和吕公著在文学上
同享盛名,同为儒林所敬佩。吕公著曾帮助王安石位登权要,王安石乃使他官拜御
史中丞,作为回报。现在吕公著上神宗皇帝的奏议中,文字未免过于辛辣,使王安
石大为不快,在文中他问:“昔日之所谓贤者,今皆以此举为非,岂昔贤而今皆不
肖乎?”王安石亲拟罢斥吕公著的诏书,用字措辞正好流露他自己喜怒无常的特性。
在二人交好之日,王安石曾向皇帝说:“吕公著之才将来必为宰相。”而今他把吕
公著比做了尧舜时的“四凶”。
最使曾佩服他的人与之疏远的原因,就是在同一个月内,王安石派了两个劣迹
昭彰的小人进入御史台,去填补他排挤出来的空缺。他之派李定为全权御史,在御
史台引起了群情激愤。李定既没考中科举,也没有为官的其它必要资格。他教人知
道的反倒是他隐瞒父丧不守丧礼一事。在中国人心目中,这简直是败德下流至于禽
兽。王安石把他升到那么崇高的地位,只是因为自乡间来京后,他向皇帝奏明青苗
贷款法极受人民欢迎,王安石把他向皇上引荐,好向皇上陈奏。这件事使御史们怒
不可遏。同时,王安石又把亲戚谢景温升为御史。谢为求升发,把自己的妹妹嫁与
王安石的弟弟。有三个御史反对朝廷的此一任命诏书,三个人一起丢官。其余的御
史对此事还照旧坚持。张激请求将三个御史官复原职,并罢斥王安石的心腹李定与
吕惠卿。在张激到中书省去催办此一案件时,他发现王安石心情古怪。只是听他叙
述,自己则一言不发,用扇子掩着嘴,一味大笑。
张激说:“我想你一定正笑我愚蠢。但是你要知道,全国老百姓笑你的正多着
呢。”
这时另一位遭到牺牲的御史是程濒,他是宋朝理学家“二程”之中的兄长大程。
在新政推行之初,他曾经与王安石合作。现在他也到中书省为那同一个案子向王安
石争论。王安石刚看了他的奏折,程源看到他正在怒气难消。这位理学大家以颇有
修养的风度对他说:“老朋友,你看,我们讨论的不是个人私事或家事;我们讨论
的是国事。难道不能平心静气说话吗?”从儒家的道德修养看,王安石觉得很丢脸,
很难为情。
一个月的光景,御史台的清除异己便已告完成。连前年所罢黜的那六个御史在
内,王安石清除的御史一共达到了十四人,十一名是御史台的人,三名是皇宫中的
谏官。司马光向皇帝曾经痛陈利害。只有三个人,就是王安石、曾布、吕惠卿,赞
成新政,朝廷百官无不反对他们三个人。“难道皇上就只用这三个人组织朝廷?就
用这三个人治理国家吗?”韩琦和张方平已在二月告老还乡,司马光对枢密使一职
拒而不受,当月也遭贬降,范镇已经大怒而去。在九月,举棋不定的赵怀,他这位
内阁大臣,一度想讨好这群新贵,现在决定辞职。他也指出“青苗使者于体为小,
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为大。”数月之后,年老信命毫无火气的曾公亮,把王安石之
得势归之于天意,以年老多病为由,在极不愉快之下,请求去职,其实多少也是受
批评不过而走的。在神宗熙宁三年(一0七0),王安石正式出任相职,在整个政府
中其权位凛乎不可侵犯。次年九月,欧阳修辞去朝廷一切职位,退隐林泉。
苏东坡现在写他那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准备罢官而去。他和司马光、范镇曾经
并肩作战,但是司马光与范镇已经在愤怒厌恶之下辞去官职。范镇后来和苏东坡有
了亲戚关系,他曾在前两朝任职于中书省。其人虽然外貌看来肥胖松软,个性之强,
则不让钢铁。在去职之时,他在辞呈上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
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在早朝之时,皇帝将此奏折交与王安石看,
王安石的脸立刻煞白。当时在附近的几个人说曾看见王安石拿着此奏折在手,手气
得发抖。
在熙宁三年(一0七0)九月,司马光被派到外地陕西去做外任官。但是他留恋
京都不忍去。他和王安石诚恳但有时很严肃认真的讨论新法,书信来往凡三次之后,
才与他完全决裂。皇帝原先仍希望他在朝为官,皇帝数次告诉其他大臣说,只要司
马光在身边,他不会犯什么大错。皇帝再三再四召他回朝,司马光都予谢绝。他的
话早已说够,皇帝若不肯察纳忠言而中止骑此刚愎的蛮驴奔赴毁灭之途,则他的本
分已尽。在他决定辞去一切官职退隐林下之时,他仍然怒不可遏。他写给皇上说:
“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泪附安石者,谓
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惠。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
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谓谗后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
则乞依范镇例致仕。或罪重于镇,则或窜或诛,所不敢逃。”
从现在到十六年后神宗皇帝的驾崩这段期间,司马光要避门不出,倾其全力继
续九年前即已开始的历史巨著的写作。后来,神宗皇帝罢黜王安石之后,打算重召
司马光回朝主政,司马光唯一的回答仍然是:皇帝要立即废除新法吗?由此看来,
这两个极端相异的政治思想,一直到最后,都是丝毫不变动而且不可能变动的。可
是在随后一位皇帝英宗即位的第一年,王安石已死,司马光也卧床病重,那时他以
宰相的地位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是:“王安石为人并不甚坏。其过端在刚愎自用。
死后朝廷应以优礼葬之。”
苏东坡的上神宗皇帝万言书,甚为重要,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政治哲学,也表示
其个人之气质与风格,其机智学问与大无畏的精神,都显然可见。愤怒的争论与冷
静清晰的推理,交互出现。有时悲伤讥刺,苛酷的批评,坦白直率,逾乎寻常;有
时论辩是非,引证经史,以畅其义。为文工巧而真诚,言出足以动人,深情隐忧,
因事而现。 在正月蒙皇帝召见之时, 皇帝曾称赞那篇《议学校贡举状》,并命他
“尽陈得失,无有所隐。”苏东坡即认真遵办。那是他最后一次尽其所能求皇帝改
变主意,这时所有高官大臣都已去职,一切情势都呈现不利。苏东坡知道,即便自
己不遭大祸,至少将遭罢黜,是必然无疑之事。
对现代读者最重要的两个论点,一是孟子所说的君权民授,一是为政当容清议。
他警告皇帝说,君之为君,非由神权而得,乃得自人民之拥护。为帝王者不可不知。
他说:
书日:“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御六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
民,散则为仇雕,聚散之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
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
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
死,农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理之必然,不可遣之灾也。
其为可畏,从古已然。
但是,为人君者若不容许自由表示意见,焉能得到人的支持?苏东坡进而发挥
这一点,我认为是这篇奏议中最重要的。就是政治上不同意一事之原则,有御史监
察制度,便是具体的做法。根据苏东坡所说,一个好政权之得以保持,大部分在于
不同的政见合理的发挥其功用。民主政治体制,系表现于党派间政见之歧异。苏东
坡如生于现代,必然反对联合国安理会全体同意原则,在基本上为反民主。他知道,
中国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两个人事事完全同意,而民主制度的另一途径,
唯有暴政制度。我从未发现民主制度的敌人,在家庭,在国内,或是世界政治上而
不是暴君的。苏东坡接着说:
孙宝有言:“周公大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晋之王导,可谓
元臣,每与客言,举座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
在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
人君何缘知觉?
我想,把监察机构存在的理由与其基本原则,说得清楚明白,再无人能比得上
苏东坡这篇奏议了。一个发挥自由功用不惧利害的监察机构所代表的,就是真正的
公众意见。
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风采。消萎之余,虽豪杰有所不能振起。臣
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
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询义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
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
他把当时的舆论状况与古代相比,说:
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
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启谏亦击之……今日物议沸腾,怨磋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
矣。
苏东坡比较中国历代政府制度的异同,而发挥监察机构其所以存在之必要。在
此他怦然以倡导者出现,其态度博学,其推理有力,其识见卓绝: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
内重之末,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
常先立法以救弊……以古楼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计而预虑,因非小臣所
能臆度而周知。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自建隆以来,未
尝罪一言者……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
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
圣人深意,流俗岂知?台谏因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
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
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
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廷纲纪,孰大于此?
苏东坡告诉皇帝,千万不可用威权慑服百姓而使之服从。他又提到有谣传恢复
肉刑之说。数百年以前,有各种砍截人体处罚罪犯之法,包括墨,剿,荆,宫四刑。
这些残忍的刑罚在第二世纪之后,约在隋朝时期,除去宫刑,已然废止。此等酷刑
之未曾恢复,当归功于苏东坡上神宗的奏议。当时谣传之甚,与日俱增。
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日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
恤于人言?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
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
苏东坡指出,当时商业萧条,物价飞涨,由京师附近各省,远至四川,谣言漫
天飞,黎民怨怒,声如鼎沸,甚至深远至山区,酒亦属于专卖;和尚尼姑亦遭逮捕,
没收其财产,官兵的粮们都遭减低。
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驱
鹰大而赴林教,语人日“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习驯。操罔答而入江湖,
语人日“我非渔也”,不如捐罔答而人自信。
苏东坡相信皇帝会看得清楚国内的不和与纷争。他从良臣能吏之挂冠去职,舆
论之背向不难判断。在数度对新政的指责之后,他力言因推行新政,皇帝已失去民
心,皇帝本人及当权者已不为清议所容。
苏东坡上书之后,如石沉大海。三月,又上第三书。皇帝已临时下一诏书,严
禁强销青苗贷款,但是却没打算废止此等全部措施。苏东坡引用孟子的话说,正如
一个偷鸡贼想改过向善,决定每月只偷一只鸡。后来使情形恶化的,是苏东坡在神
宗熙宁四年一月起任告院权开封府推官,在任期内,他出了一道乡试考题《论独断》
(全题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亡;齐小白专任管仲而罢;燕啥专任子之而败。事
同而功异,何也?)这激怒了王安石。
苏东坡立遭罢黜。正如他所预期,虽然皇帝对他的忠言至为嘉许,王安石的群
小之辈会捏造藉口,陷他于纠纷之中。王安石的亲戚兼随员谢景温,挟法诬告。当
时流传一个谣言,说苏氏兄弟运父灵乘船回四川原籍途中,曾滥用官家的卫兵,并
购买家具瓷器,并可能偷运私盐从中牟利。官方乃派人到苏氏兄弟运灵所经各省路
途上,从船夫、兵卒、仪官搜集资料。苏东坡也许真买了不少家具瓷器,但并不违
法。官差回去报称无所搜获,如有所获,必然带回京师了。
苏东坡的内弟,那时住在四川,苏东坡有信给他,信里说:“某与二十七娘甚
安,小添寄叔并无恙……某为权率所嫉久矣。然抢拾无获,徒劳掀搅,取笑四方耳。
不烦远忧。”
司马光回洛阳之前在京都时,皇帝对他说:
“似乎苏轼人品欠佳,卿对他评价过高。”
司马光回答说:“陛下是指有人控告他吗?我对他知之较深。陛下知道谢景温
为安石亲戚,控告也是王安石煽动而起。再者,虽然苏东坡并非完美无疵,他不比
隐秘母丧不报的畜牲李定好得多吗?”
按苏东坡的政绩说,他而今应当官居太守才是,皇帝也有此意。王安石与谢景
温反对,使之任附近一县的判官;但是皇帝予以改动,任命他为风景秀丽的杭州太
守。苏东坡对御史的弹劾不屑于置理,连修表自辩也不肯,任凭官方调查,自己携
眷径赴杭州上任去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人的恶行

现在朝廷上平静了,死一般的平静。苏东坡携眷离都之时,当年仁宗在位年间
的名臣儒吏都已清除净尽,四散于外地。欧阳修正退隐于安徽富阳。苏家世交张方
平家正在河南淮阳。
苏子由年前即被神宗任命为淮阳州学教授。苏子由也有其特点,不像兄长子瞻
那么倔强任性,但一直洁身自好,使清誉不受沾染,能照顾自己免于危害,所以挑
选一个平安卑微的职位,与贤士大儒相往还。后来张方平辞官归隐,迁居河南商邸,
或称“南都”,子由请调至商邸为官,次年,苏东坡往返京都之时,总是路宿张宅,
向张方平请求指教,如对叔伯长辈。司马光与吕公著现在西都洛阳,过着退隐的生
活,吕晦病重将死,死前,他呈给皇帝一个难题求教:
臣本无宿疾,遇值医者用术乖方,妄投汤剂,率情任意差之指下,祸延四肢,
浸成风痹。非只惮风痹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虽一身之微,固不足恤,而九族之
托,良以为忧。
贤德的老宰相富弼不能平安度日,他已经降职为博州太守,当道认为他推销青
苗贷款,办理不力。并且他还胆敢上奏折称:“此法行,则财聚于上,人散于下。”
这时王安石的私人邓绍,突然十分活跃起来,一看有机会可以效忠主子了,他向主
子说可以控富弼阻碍新政之罪,于是宰相的显爵全被剥除,调至另一县去任太守。
但是王安石于愿未足,对皇帝说富弼所犯之罪,情如尧舜时之“四凶”,倘若只将
他的宰相官爵被除而已,何以遏阻其他奸邪之辈?皇帝对王安石所奏,置之不理,
任由富弼去担任那一卑小的职位。富弼在往就新职途中,路过南都,访问老友张方
平。
老相国感慨系之,他向张方平说:“知人甚难。”
张方平说:“你说的是王安石吗?我认为了解他并不难。当年我有一次和他共
办乡试,他就把一切老规矩都弄得乱七八糟,我就把他调离我的部下,再不理他。”
老宰相自觉难堪,又启程赶路。在老年,他常常仰望屋顶,默然叹息。
苏东坡离京之前,京中曾发生一次暴乱。在前年冬天,保甲制便已实行,新兵
在乡村受军事训练,新兵疑心受训的用意,以为会调离家乡,会开至北方去和外族
打仗,于是临近京都的村子里发生了示威抗议。骚乱之发生还另有原因。当时官方
命令农人自备武器,其实也只是弓箭而已。父子相拥而泣,村民有断腕以躲避征调
者。由于这次暴乱,王安石就要丢掉他最后的一个朋友韩维,因为韩维正是那一县
的太守,他奏明暴乱经过,呈请暂将军训延缓,至深冬举行,因那时农忙已过,空
闲较多。就因此一表章,连韩维也遭罢黜了。
要使王安石失势,还须上天显示昭然可见的征兆,须要宫延门吏的仁行义举。
在神宗熙宁六年(一0 七三)?显阑?缴奖馈;实壑廖?怕遥?勒障八祝?饲ň?
另一宫殿,以示敬仰神抵,并下令以粗模三餐上进。此外,自此年夏季到次年春季,
一直干旱不雨,皇帝至为忧愁,不知如何是好。他问王安石,王安石回答说:
“旱涝乃是天灾,在尧汤之世也曾发生。吾人之所能为者只是力行善政而已。”
皇帝说:“我所担心的也是此事,恐怕我们所行的不是善政啊。我听见关于商
税法的怨言甚多。宫里人人都听说了,连皇后太后也听说了。”
另一个阁员大臣冯京也在场,他也说:“我也听说了。”
王安石回答说:“为什么我没听人说?冯大人之所以听说,是因为所有发怨言
不满的人都奔赴你的四周了。”
现在命定要成大事的渺小人物快要出现了。他叫郑侠,就是画难民图的皇宫门
吏。他呈给皇帝的难民图上,画的是带着脚镣的难民在砍树挣钱,用以付还官家的
青苗贷款。郑侠还随图附上一篇短文:
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
民质妻湾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
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
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郑侠上对
皇帝把画卷带到寝宫,给皇后和皇家别人看。先说话的是皇帝的祖母:
“我听说百姓为了免役税和青苗贷款,其苦不堪。我觉得我们不应擅改祖制。”
皇帝回答说:“但是实行新法也是为民谋福,并无害民之意。”
太后又说:“我知道王安石自有大才,但是已然树敌甚众。为了他自己的好处,
你还是暂时把他的职务中止吧。”
皇帝说:“我发现在满朝大臣之中,只有王安石愿意身当大任。”
皇帝的弟弟歧王这时正立在一旁。他说:“我认为你应当听听祖母老人家刚才
说的话。”
皇帝突然大怒说:“好!好!我不会治国,你来接。”
歧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家僵住,静了片刻,然后皇太后说:“这些乱子都是王安石闯的,你要怎么
办呢?”
第二天早晨王安石罢相,但吕惠卿和邓绾仍然在位。皇帝决定把商法、青苗法、
免役法、保甲法、土地登记,一共八种新法,中止推行。
天开始下雨。老天爷高兴了。
但是王安石的时刻还未到。弹劾门吏邓侠还得需要技巧。郑侠第一次循正规献
画时,宫廷的官吏拒而不受,说以官卑职小,无权与皇帝上奏章。郑侠乃到京师城
外的官差站,因为此系非法利用官差制度,郑侠要在御史台受审。
审间的结果如何,历史上并无记载。但是次年正月,郑侠又将一画册呈献给皇
帝,名为《正人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所绘乃唐代贤臣奸佞图像,虽未指明系宋
代当时权要,而前代奸佞之辈所做所为,却与当代奸人有其相似处,一看便知,决
不致误,即使容有含混难解之处,画册上的故事也可以祛除心中的疑问。与这本画
册同时进献的还有一个奏章,推荐一位贤人出任宰相,因为此时王安石已遭罢黜。
现在当政的是吕惠卿,邓绾已然改向吕惠卿效忠。在这两个小人狼狈为奸之下,将
郑侠贬谪到偏远的广东去。
在郑侠离京之前,一位御史前去看他,对他说:“所有各御史对朝政都箍口不
言,独君一人挺立不屈,做此殊死战,殊为可敬!而今似乎全御史台监察朝政之重
任,移到一宫廷门吏的肩上了。那个御史于是交给他包好的两卷名臣奏议,都是弹
劾御史台里当权的小人的文章,并且对他说:“我把这些资料交托与你,务必妥为
保管。”但是吕惠卿由于他那颇有效能的侦察网,获得了这项消息,他派舒直在路
上追到郑侠,搜查他的行李。按照此两册上曾经批评朝政的官名,吕惠卿、邓绾、
舒曼乃按部就班的逐一迫害那些人,并予以监禁。吕惠卿打算把郑侠判处死刑,但
是皇帝阻止道:“郑侠谋国而不谋身,忠诚勇气,颇可嘉许,不可重罚。”所以郑
侠仍准径赴流放之地,未予阻挠。
苏东坡去世之后,一黄某获得苏东坡一珍贵的手稿,其中有苏东坡下列的名句:
“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人能安闲散,耐
富贵,忍痒,真有道之士也。”每一个革命在未得势之前,能表现出最大的力量与
团结;但在既已得势,既已清除反对力量之后,则开始由内部的纷争而分裂,终至
崩溃。在力图推翻别人时,人性中的精华发挥作用;在企图控制别人时,则人性中
之糟粕发挥作用。只要情况顺利,这群小人各有肥缺在手,邓绾、吕惠卿、曾布之
间,则忙得无空闲自相争吵。但在王安石一旦失势,情况开始逆转,此一帮派则内
部失和了。
在此失和之前,内部腐坏的种籽早已播下。王安石的儿子很恨吕惠卿,而吕惠
卿很恨曾布。而邓绾是跟着兔子跑,却帮猎狗忙,吃里扒外,所以往后是够忙的。
王安石最后只落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聪明外露,古怪任性,而又残忍凶暴,王记
集团许多恶行他当负其责任。现在他已长大成人,他已经开始管理家中的钱财,他
的叔伯不再能像往常那样乱用王安石的钱。这个权倾一时的宰相的傲慢无理的儿子,
以为凭态度恶劣,由他的令人厌恶,便可以显得出人头地。据说,新政初期,一天,
道学家程源正在王安石家开会。这个儿子出现了,头发散乱,赤足无鞋,手拿女人
的头巾,一直走到父亲跟前,问他们正在说什么话。
王安石回答说:“我正和程先生谈论新政,我们的新政总受到别的大臣批评。”
儿子一下子坐在大人坐的座位上,大笑道:“只要把韩琦和富弼的头砍下来就
够了。”
王安石自己为他儿子受了什么罪,随后自可看到。王家不是和睦可喜的一家人,
因为这一家有两个叔叔,一直不赞成王安石的做法,特别警告王安石提防吕惠卿那
个骗子。孔夫子一次说人应当“驱郑声,远佞人”。有一天,王安石正和吕惠卿商
讨政事,弟弟安国在外面吹笛子,王安石向外面弟弟喊道:“停此郑声如何?”弟
弟应声回敬道:“远此佞人如何?”
现在这一帮派很担心他们的前途。但是吕惠卿并没完全失望,而且正好看到自
己得势之日已近,取王安石而代之机会到了。世界上有些人能随意操纵眼泪,吕惠
卿和邓绾便是此等人。他俩去见皇帝,以一副极为动人的样子在皇帝面前哭,好像
他想到国家的前途就悲从中来。应用他们动人的口才,又把皇帝拖回了原来那条老
道路,而吕惠卿也官拜了宰相之位。
现在争吵真正开始了。全国的市易务官吕嘉问这时遭到弹劾。市易务的滥权枉
法的报告,自然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问王安石,那时王安石还在京都。
王安石回奏道:“嘉问一向认真守法,自然树敌甚众,所以才受攻击。”
皇帝说:“但是朝廷从商税方面收到的钱的确很少,而且我很不喜欢官家卖水
果、卖水、卖煤这等事,对朝廷太不体面。”
王安石回奏道:“陛下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这是低级员司管的事,皇帝只要
留心朝廷的主要政策就行了。”
皇帝回答道:“即便如此,可是为何朝廷上人人把这种措施看做暴政呢?”
王安石回答道:“请把那些人的名字交给臣。”
这些肮脏龈塘的口角争吵,不值得详谈。实际上的内幕是市易务官吕嘉问身居
要津,开始公然蔑视条例司,污辱了一个叫薛向的官员,而曾布却偏袒着薛向,攻
击吕嘉问,吕嘉问因而免职。吕惠卿和曾布奉命调查此一案件。吕和曾二人一向交
恶,二人与王安石的关系,正如史塔林与托拉斯基之与列宁一样。在调查期间,吕
惠卿开始攻击曾布,曾布也开始攻击吕惠卿,曾布垮台。
这是纠纷的开端。吕惠卿而今成了朝廷唯一的魁元。他不但抓住郑侠案件的机
会罢黜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又藉着无处不在的邓绾的帮助,想把王安石牵连在
山东省一个谋反案件中,其实那是由一个亲王发动的。王安石被控与叛逆串通,因
为他与一逆贼是朋友。还有另一个阁员,也曾名义上做过宰相,他与吕惠卿极不相
容,他想使王安石官复原职,用以抑制吕惠卿。他除去请皇帝罢黜吕惠卿,重用王
安石之外,又送一密函与王安石。控告谋反自然事极严重,王安石以七日之内,火
速晋京。
王安石与谋反一案确无干系,在神宗熙宁八年(一0 七五)二月,又重任宰相。
这时使邓绾有几分尴尬,他只好连忙背弃吕惠卿,又投入王安石这边来。为了重获
王安石的青睐,他决定出卖吕惠卿。邓绾背着王安石,暗中和王安石的儿子勾结,
控告吕惠卿勒索华亭商人五百万缗。朝廷降吕惠卿官,出为太守。邓绾以吕惠卿如
此轻易逃过,心有不甘,乃联合吕嘉问请求重新审问,将吕惠卿羁押在京师的御史
台监狱中。
一度权势炙手可热的小人权要,—一遭到罢黜,邓绾也非例外。邓绾还依然是
精力充沛,他亲眼看到吕惠卿垮台,又看出皇帝对王安石也日形厌倦。他以天纵阴
谋之才,洞烛机先,心想下一个身揽大权的人必是王安石的儿子和女婿。他上一表
章,请皇帝将此二人升迁重用。但是王安石和皇帝对邓绾的变节背信早已厌腻,不
但不心存感激,反将他罢官斥退。邓绾现在对人性应当是失去了信心吧!
吕惠卿在御史台监狱等待审判之时,他对王安石发出了最后的一击。原来那些
年他保存了王安石的一些私人信件,以备敲诈之用。现在他把这些信都呈交给皇帝,
控告王安石在皇帝背后图谋不轨,因为有几封信上有“无令上知此一帖”。皇帝对
这些纷乱如麻的事早已厌恶,而今在这些信上的发现,真使皇帝对王安石第一次发
了脾气。王安石痛骂自己的儿子,不该背着他胡乱攻击吕惠卿。他儿子显然不知道
吕惠卿手中藏有这些信,并且握有他父亲的把柄,深悔自己行动卤莽。受父亲斥责
之后又心中憋气,立刻病倒,不久背上生出了恶疮。王安石一向信佛。他请和尚诵
经,请医生开药,但均无法救儿子一命。儿子王秀之死,是老相国的一个严重的打
击。这位相国对政治与人生的虚幻,大彻大悟了,他感觉厌倦,呈请辞官归隐。皇
帝允许他在熙宁九年(一0 七六)十月辞去职务,但仍保有若干最高爵位,王安石
并非遭受罢黜。数年之后,有人在金陵附近的乡间,看见他骑着驴,嘴里喃喃自语,
听不清说些什么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两兄弟

熙宁四年(一0 七二)七月,苏东坡携眷离京往富有湖山之美的杭州上任。在
随后八九年内,他始终在杭州,青岛附近的密州以及江苏的苏州为官,无不政绩斐
然。这一段期间,他作诗甚多,所写的歌很美,或感伤,或诙谐,或愤怒。以天真
快活的心情,几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羁,将心中之所感,尽情歌唱出来。可是这样忧
虑愤怒的诗歌触怒了权要,终于给他招惹了灾祸。
他弟弟子由这时在陈州(淮阳)充任教授,淡泊自甘。陈州位于国都东南七八
十里,正在苏东坡治下的视察行程之中,他随后几年都常常利用机会到弟弟家盘桓
小住,有时会住上七十几天。苏东坡的儿右丫???辏?褂幸桓鲇ざ??乓凰辏?
但是他弟弟则儿女很多。沉默寡言的苏子由,一声不响只顾生儿育女——最后直到
生了三个儿子,七个女儿,都是苏东坡帮助婚配的。苏东坡欣然接受弟弟的请求,
与他们共度中秋后才走。子由很穷,住的房子又小又矮。东坡常常对弟弟的高大取
笑,他写了两句:
常时低头诵经史,
忽然欠伸屋打头。他们的老朋友,那位退隐的国家元老张方平,也和他们在一
个城里住,大家常酒饭相聚。张方平饮酒甚豪,他的酒量是一百杯。据苏东坡自己
说,他自己的酒量则小得多,但是他说他并不以自己酒量小而戒酒。欧阳修也是海
量,但是张方平却胜过他,因为张方平开始喝酒时,他不向客人说他们要喝多少杯,
而是多少天。苏东坡说:“对你们海量的人我并不羡慕,我喝完一杯就醉,不是和
你们一样得其所哉吗?”
那几个月,兄弟二人和家人悠闲团聚,共度时光,兄弟二人常到柳湖去划船,
或是在城郊漫步,谈论政治、家事、前途。一天,二人正在讨论国家情势,子由向
哥哥进了些忠言。苏东坡的一个短处就是老向客人谈论自己的心思,写文章也是发
挥自己的见解。当时不是什么好年月,子由对哥哥太了解。后来,苏东坡的监禁解
除之后,子由把手捂住他的嘴,那是告诉他以后要三缄其口。
兄弟二人,气质不同,形貌各异。子由高大,丰满的圆脸,两颊附近的松肉很
多,而东坡则健壮结实,骨肉匀停。由他的画像,我们不难判断,他大概是五尺七
八寸身高,脸大,颧骨高,前额高大,眼睛很长而闪闪发光,下巴端正,胡须长而
末端尖细。最能透露他特性的,就是他那敏感活动、强而有力的嘴唇。他的脸色红
润,热情洋溢,会由欢天喜地的表情一变而成抑郁沉思的幻想状。
苏东坡对他弟弟说:“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一发现什么事情不对,就像
在饭菜里找到个苍蝇一样,非要唾弃不可。”
弟弟说:“但是你要了解你说话的对方,有人你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不可以。”
苏东坡点头说:“这就是我之所短。也许我生来就太相信人,不管我是跟谁说
话,我都是畅所欲言。”
他告诉弟弟,他送出上神宗皇帝书之后,他真怕有生命之险。他有一个朋友,
也为他担心。那个朋友是晁端彦,正好去看他,晁端彦和他同科考中,正如今之同
年毕业的同学一样。
东坡说:“但是我告诉晁端彦说,我曾殿试高中,多少高官显宦立刻把我看做
朋友。皇帝已然接受我的忠言。我不坦诚进谏,舍我其谁?我告诉晁端彦,我真正
怕的是会因此而被杀害。他一言不发,面色极其严肃。于是我又对他说:‘没关系。
皇帝若想杀我,我死而无怨。但有一件,我不愿一身就戮而使你拍手称快。’我二
人都大笑起来。”
子由说:“有一件事你知道吗?你留意过没有?一日空闲长似两日。所以人若
一生七十年都在空闲中过,他实际上等于活了一百四十年。这是求长寿最容易的办
法。”
兄弟二人在政治上虽然看法相似,而且也立场相同,二人个性则通然相异。子
由沉稳、实际、拘谨、寡言;而东坡则轻快、开阔、好辩、天真、不顾后果。在朋
友同僚的心目中,子由为人可靠,而东坡之直言无隐,玩笑戏谑,则使人害怕。在
亲密朋友之间,东坡谈笑风生夹杂惊人的双关语。天下拘谨实际的人听他说话,都
觉得他随时可以吐露真理,仿佛不论何事,只要是真,便值得说出口来,此外不知
还有什么禁忌!
在文学风格上,也有一种差异——就犹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和威
廉•詹姆斯(Wlliam James)。东坡像威廉,子由像亨利。由各自的才气上看,威
廉原应当写小说,而亨利应当写心理与哲学性的论文。可是威廉•詹姆斯却把他的
才华和诙谐注入了通常干燥无味的心理学和哲学教科书,而亨利•詹姆斯则在小说
的天地中注入了他人性的思想和观察这样充实的内容,这对世界的文化反倒有益而
无损。子由没有哥哥才气的一半,但是他的文章内容充实,具有深度,使他在这一
类文章之内,足称大家。
苏东坡知道弟弟的忠言大有道理,倘若他的气质像子由那样恬淡沉静,他必然
会乐于接受的。但是问题不是他如何想,而是他如何感,不是理性的问题,而是感
性的问题。我们论到苏东坡,我们就不能避免“气”这个字。因为每个文学批评家
综括苏东坡的个性,必用孟子所说的这个“气”字。“气”本是普通字,是空气,
是气体,是大气,是精神,是力量,是运动,是闷在心里的恼怒。在《孟子》里,
“气”是哲学的概念,类似柏格森所说的“生气勃勃”,是人格上的“元气”。使
伟人和匹夫显然不同的,往往是精力元气上的差异。在孟子的哲学上,“气”是伟
大的道德动力,更简单说,就是人求善、求正义的高贵精神,这种精神,人人皆有,
是与生俱来的。人在世界上生活下去,这个“气”可因得其陶冶营养而增长强大,
亦可因消减而衰弱。以苏东坡的情况而言,其意义正同于伟大的精神,一个人高升
到无极限的精神,至大至刚,激烈冲动,因其本身充沛的无力必要发之于外而不可
抑制。佩服苏东坡的人和批评苏东坡的人,就常说到他这种至大至刚之气。孟子在
自己本身觉察到有此力量,这种力量著辅以正义真理,便在天地之间无所畏惧。
孟子的一个弟子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回答道:“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
间。其为气也,配道与义,无是,馁也。行有不嫌于心,则馁矣。”
苏东坡既然天赋这样生气蓬勃的精神,他自然常遭遇到道德的矛盾,一方面要
保持英雄本色,不失其与生俱来的大无畏精神,另一面又要顾到同样重要的明哲保
身这一人生的本分。在苏东坡一生的官宦生涯中,有某些时期此种冲突特别尖锐,
往往他宁愿保持他的英雄本色。所以他内心中的冲突总不会太大的。他那伟大的天
才不断自由流露而一发不可抑制。正是:
猿吟鹤唤本无意,
不知下有行人行。
苏东坡与其弟弟子由及家人共度中秋。这次中秋值得记忆,他后来一直思念不
置,也是随后六年中唯一的一次中秋。临别时,二人难分难舍,子由决定送兄长至
颖河下游八十里外的颖州(今阜阳),到颖州在欧阳修相伴之下,又一同过了半个
多月。但是终须分手。在苏东坡开船出发的前夜,兄弟二人又在颖州河的船上共度
一夜,吟诗论政,彻夜未眠。二人论政的结论,后来苏东坡写在一首诗里,到达杭
州之后,寄给子由。其中有句为:
眼看时事力难任,
贪恋君恩迟未能。
兄弟二人不觉都想起了孟子的话:“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
不能谓之贼。”事实上,二人都明白下面这段话的真理: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
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上无道接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
者幸也。故日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
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
那天夜里,苏东坡写了两首诗,足以显示他的心境:
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颖。
留连知无益,借此须臾景。
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
念子似元君,木油刚且静。
寡词真吉人,介石乃机警。
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
嗟我久病狂,意行无坎井。
有如醉且坠,幸未伤辄醒。
第二首诗是:
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
用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
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
始我来宛丘,牵衣舞儿童。
便知有此恨,留我过秋风。
秋风亦已过,别恨终无穷。
问我何年归,我言岁在东。
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
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
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
“六一翁”指的是六一居士欧阳修。“飞蓬”一词正足以象征苏东坡的一生,
因为从现在起,他就成为政治风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会再在一个地方安
安静静度过三年以上的时光。
次日凌晨,兄弟二人分手。苏东坡对子由的深情确是非比寻常,后来,在写给
他好友李常的一首诗中说:“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杭州三年任期届满时,
他请调至密州,因为当时子由正任职济南,两地都在山东,相距不远。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诗人、名妓、高僧

杭州,在当年一如今日,是一个美妙难言的都市,谚云:“上有天堂,下有苏
杭。”杭州后来几乎变成了苏东坡的第二故乡。他初到杭州便写出下面的诗句: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杭州像是苏东坡的第二故乡,不只是杭州
的山林湖海之美,也非只是由于杭州繁华的街道,闳壮的庙宇,也是由于他和杭州
人的感情融洽,由于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过的。杭州人有南方的轻松愉
快,有诗歌,有美女,他们喜爱苏东坡这位年轻的名诗人,喜爱他的朝气冲力,他
那潇洒的神韵,他那不拘小节的胸襟。杭州的美丽赋予他灵感,杭州温柔的魁力浸
润他的心神。杭州赢取了苏东坡的心,苏东坡赢取了杭州人的心。在他任杭州通判
任期中,也无权多为地方人建设,但是他之身为诗人,地方人已经深感满足。他一
遭逮捕,地方人沿街设立香案,为他祷告上苍早日获释。他离开杭州之后,南方的
秀美与温情,仍然使他梦寐难忘。他知道他还会故地重归。等十八年之后,他又回
去任太守之职。他对地方建树良多,遗爱难忘,杭州人爱之不舍,以为与杭州不可
分割。今天,去此伟大诗人居住于杭州,歌咏于杭州,已经一千余年,在你泛舟于
西湖之上,或攀登上孤山岛或凤凰山上,或品茗于湖滨酒馆中,你会听到杭州本地
的主人嘴边常挂着“苏东坡,苏东坡。”你若指出苏东坡是四川人,他会不高兴听。
他心里认为苏东坡生于杭州,除去到京都之外,何尝离开过杭州!
在性情,在放浪的风情,在爱与笑等方面,苏东坡与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
的诗情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思不足以极其妙;苏东坡的诗思,非遇西湖的诗情画意
不足尽其才。一个城市,能得诗人发现其生活上复杂的地方性,并不容易;而诗人
能在寥寥四行诗句中表现此地的精粹、气象、美丽,也颇不简单。在公认为表现西
湖最好的诗,就是苏东坡写西湖的一首诗,苏东坡把西湖比做古代的美人西施,清
晨在家不施脂粉时也好,施脂粉而盛装时也好;晴天也好,阴天也好,都会显出西
湖不朽的美色来。苏东坡描写西湖的那首七言绝句是:
水光潋艳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装浓抹总相宜。这当然是个譬喻而已。西施若是描画蛾眉,
不论何时,总比不画更好看。苏东坡润饰了湖滨,再以至高无上的艺术手法略予点
染,使之看来不失其自然。今日苏堤横卧湖上,此一小小仙岛投入水中的影子,构
成了“三潭印月”,湖边垂柳成行,足以证明苏东坡在设计风景方面的奇才。杭州
的西湖与扬州的小西湖,都表现出中国布置风景的巧思,并且显示人为的技巧与艺
术只增加了自然之美,并未破坏自然之美。艺术家首先把握住那个地方大自然的设
计,并将其自然的结构与章法做一全盘的估量。他只是略加点染,以求收紧或铺开,
或在此处,或在彼处,加强某一些轮廓而已。
苏东坡携带妻儿来杭州,是在神宗熙宁四年(一0 七一)十一月二十八日。公
馆位于凤凰山顶,南见钱塘江,出海的大船出没于江面;北望西湖四周环山,山顶
隐没于白云中,庙宇与富家别墅点缀于山坡之上;东望钱塘江湾,但见惊涛拍岸。
杭州为一大都市,故除去太守一人外,另设二官辅佐之。苏东坡之官邸占公馆之北
面,可俯瞰西湖。就在凤凰山下,夹于西湖与钱塘江湾中间,自北而南的,正是杭
州城,城外环以高墙,城内有河道,河道上架以桥梁相通。苏夫人清晨起身,打开
窗户,看见下面西湖平静的水面,山巅、别墅、飘浮的白云,都映入水中,不觉心
旷神恰。离中午甚早,湖面上早已游艇处处。夜晚,由他们的住宅,可以听见吹萧
歌唱之声。城内有些街道比别处显得更为明亮,因为有夜市数所,直到次晨两三点
始行收市。尤其对女人们看来,总有些令人着迷的货品,如美味食物、绸缎、刺绣、
扇子。孩子们则会看到各式各样糖果、玩具、走马灯等东西。宋朝时的糖果商贩都
利用特殊广告技巧,以广招待。有的用赌博,有的装做白胡子老汉,有的戴面具,
载歌载舞。有的卖棉花糖,有的卖糖吹的各种小兽,有的做“沙糖”,类似现在的
枫糖。有一本书写杭州城的生活情况,写在宋末——在苏东坡以后百年左右,在马
可孛罗来中国百年之前,把当时的街道、沟渠、湖泊、食粮、娱乐,写得纤介无遗,
读之令人神往。把当时杭州城的生活描绘得比马可孛罗写的更为详尽。马可孛罗谈
到王公贵人的打猎,公主贵妇在西湖边洗浴,富商的游艇往来于杭州、泉州之间,
但他对糖果、糕饼、通俗的娱乐等名称,并不熟悉。吴自牧这本《梦梁录》上,像
老妪般滔滔不绝的叙述那些精美的各式小食美味,真会使读者观之入迷。
苏东坡有一半相信他前生曾住在杭州。这种想法曾记在他的诗里,他同代人的
笔记里也记载过。有一天他去游寿星院,他一进门,便觉得所见景物十分熟悉,他
告诉同游者走九十二级便到向忏堂,结果证明他所言不误。他还可以把寺院后面的
建筑、庭院、树木、山石,向同行人描写。我们倒无须乎相信此等前生之事,但是
社会上一般人相信有鬼有前生之时,总会有很多此等亲闻亲见的故事,也像鬼故事
一样,虽然不能完全证实确有其事,也不能完全证实却无其事。在苏东坡的时代,
一般人都相信有前生,此等故事自然不稀奇。有一个关于张方平前生的故事。一天,
张方平前去游庙,他告诉别人他记得前生曾在那个庙里当住持。他指着楼上说,他
记得曾在楼上抄写经卷,那本经并没抄完。他同一个朋友到楼上一看,果然有一本
佛经尚未抄完,字体和张方平的字体一样。他拿起笔来又由前生停下的地方接着往
下抄写。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苏东坡一个好朋友的事。大诗人黄庭坚告诉人说他
前生是一个女子。他一个隔肢窝有狐臭。一天夜里,那时他在四川涪州做太守时,
他梦见一个女子对他说:“我是你的前身,现在埋在某处。棺木已经腐朽,左侧有
一个大蚂蚁洞。把那个蚂蚁洞给我移开。”黄庭坚照办,左隔肢窝的狐臭就好了。
苏东坡在杭州任判官,除去审问案件,并无重大任务。这种情形他颇为不喜,
因为被捕者多为违犯王安石新法的良民,犯的那些法条都是他所反对的。可是那是
法律,他无权更改。若一读关于他在新年除夕需要审问因贩私盐而被捕的犯人那首
诗,就不难了解他在此一时期的心情。但是杭州湾附近产盐区的盐贩子,都不肯放
弃他们原来的生意。当地贩卖私盐的整个情形,苏东坡在给一位阁员的书信中说得
十分清楚。我们在此先不管贩卖私盐一事,还是看看东坡这位诗人对同胞的态度吧,
因为他觉得他自己和那些他审问的阶下囚,并无不同。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念此系中国。
小人营报粮,堕网不知羞。
我之恋薄禄,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从遣,团默愧前修。
对子由他写的才是肺腑之言: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塞。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
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在另一首诗里,他写百姓在保甲制度下所受的痛苦,描写老百姓在鞭答之下的
哭叫,甚至壮丁的妻子儿女也关入了监狱。这些诗句累积起来,后来他被捕受审时,
竟确立了他企图摧毁人民对新政的信心之罪行。
但是,他仍能随时随地自得其乐。他尽量逃向大自然,而自然美之绝佳处,在
杭州随处皆是。他的诗思随时得在杭州附近饱揽风光之美。因为不但杭州城本身、
西湖,而且连杭州城四周十里或十五里之内,都成了苏东坡时常出没的所在。游客
自杭州西湖出发,可以往各方面走去,或沿北岸到有名的灵隐寺和天竺顶;或由南
岸出发到葛岭,在虎跑品尝名泉沏的茶,然后顺着一条婉蜒的山间小溪归来。西湖
和城郊,共有三百六十个寺院,大都在山顶上,在这等地方与山僧闲话,可以消磨
一个下午的时光。若去游览这些寺院,往往需要一整天,而且返抵家中时已是喜色
昏黄、万家灯火了。穿过灯火通明人群拥挤的夜市,陶然半醉到家,自己头脑里的
诗句,已经半记半忘了。
睡眼忽惊展,繁灯闹河塘,
市人拍手笑,状如失林鸳,
始悟山野姿,异趣难自强,
人生安为笑,吾策殊未良。
杭州是多彩多姿,而西湖又引人入胜。江南的天气,一年四季都引人出外游玩。
在春秋两季,全杭州人都在湖滨游玩。甚至冬季下雪的日子,还有寻乐的人乘船到
湖上玩赏雪景。尤其是重要的节日,比如三月初三、五月初五、中秋节、重阳节、
二月十一当地神抵的生日,湖上全是游逛之人,必须前一天预先雇妥游艇。游人无
须自带食物,因为一切东西,包括茶杯、茶托、汤勺、筷子,全由游艇供给。还有
船夫捕鱼卖与游客放生,这样救生积德,按佛教说,这是在天堂积存财宝。同一条
鱼被捕三次,又被放三次,这条鱼说不定就可从阴曹救三条人命了。
苏东坡充分参与西湖上的生活。湖上的游乐分为两种,一种是家庭同乐,一种
是挟妓游湖。在湖上这个地方,家庭妇女是望妓而生畏意,而妓女则望家庭妇女而
有妒心。妓女们从心眼儿里盼望她们能跳出火坑,自己有家有儿女,就犹如那些家
庭妇女一样。苏东坡有时和妻子儿女一齐去游湖,有时与好喝酒的同僚同游。他是
多才多艺,方面最广。他的一只笔运用自如,写出的诗句,巧妙华美,合规中矩,
地方文人,对他敬佩万分。他写出的诗句飘逸自然,使人一见难忘。与家人在一起,
他唱出下面的诗句:
船头研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同官衙僚属同游时,大家欢天喜地之中,
他就写出这样清新愉快的句子:
游翁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
他们一到湖畔,船夫便把他们围住,争揽顾客。他们总是挑一只小船,够坐四
五人便好,有时人多,便须要一个可摆一张饭桌的,然后吩咐船娘预备饭菜,这种
船上的船娘通常都是精于烹调的。这等住家船上都是雕刻精美,船头有笕嘴。湖上
也有船贩卖食品与游客。有些船夫卖栗子、瓜籽、夹馅藕、糖果、烤鸡、海鲜食品。
有的船夫专门卖茶。有的船上载着艺人,按照习俗是靠近游客的船,表演歌舞、特
技、投掷、射击等游戏。
在船的四周,湖水一碧如染,约有十里之遥,往远处看,白云依偎于山巅,使
山峦半隐半显,白云飘忽出没,山客随之而改变;山峦供白云以家乡,使之倦游而
归息。有时天阴欲雪,阴霆低垂,邱阜便隐而难见。阴霆之后,游客尚可望见楼塔
闪动,东鳞西爪,远山轮廓,依稀在望。晴朗之日,水清见底,游鱼可数。苏东坡
在两行七言诗里,描绘船夫的黄头巾,衬托着碧绿的山光,给人以极为鲜明的印象。
他的诗句是:
映山黄帽璃头肪,夹道青烟雀尾炉。
登岸之后,往山中走去,在圆寂无人的树林里,可以听到鸟声此呼彼应。苏东
坡本来就性喜游历,现在常常独自一人漫游于山中。在高山之顶,在人迹罕到的水
源岩石上,信笔题诗。有些寺庙他常去游历,因而成了庙中和尚的至交。在苏东坡
去世后,一个老和尚说出苏东坡的一个故事。他说,他年轻时在寿星院当和尚,常
看见苏东坡在夏天一人赤足走上山去。他向和尚借一个躺椅,搬到附近竹林下选好
的处所。他全无做官的架子,脱下袍子和小褂,在下午的时光,赤背在躺椅上睡觉。
小和尚不敢走近,由远处偷看这位一代大儒,他竟而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情形。他
看见,也许他以为他看见,这位大诗人背上有七颗黑痣,排状恰似北斗七星一样。
老和尚又说,那就足以证明苏东坡是天上星象下界,在人间暂时作客而已。
苏东坡在离开杭州之后,曾写了一首诗给晁端彦,概括叙述他出外游历的习惯,
那时晁端彦即将出使杭州,苏东坡写诗告诉他当注意的事。诗如下:
西湖天下泉,游者无愚贤。
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为世所捐。
独专山水乐,付与宁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寻送穷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传。
至今清夜梦,耳目余芳鲜。
君持使者节,风采烁云烟。
清流与碧峨,安背为君妍。
胡不屏骑从,暂借僧榻眠。
读我壁问诗,清凉洗烦煎。
策杖无道路,直造意所便。
应逢古渔父,苇问自寅缘。
问道若有得,买鱼勿论钱。
由文学掌故上看来,苏东坡在杭州颇与宗教及女人有关,也可以说与和尚和妓
女有关,而和尚与妓女关系之深则远超于吾人想象之上。在苏东坡的看法上,感官
的生活与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诗歌与哲学的看法上,是并
行而不悻的。因为他爱诗歌,他对人生热爱之强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爱
哲学,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会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诗歌、猪
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绿水青山,同时,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会染上浅薄
尖刻、纨绔子弟的习气。
这个年轻耽于玩乐的诗人之态度,若予以最好说明,那就要看他怎么样使一个
道行高洁的老僧和一个名妓见面的故事了。大通禅师是一个持法甚严,道行甚高的
老僧,据说谁要到他的修道处所去见他,必须先依法斋戒。女人当然不能进他的禅
堂。有一天,苏东坡和一群人去逛庙,其中有一个妓女。因为知道那位高僧的习惯,
大家就停在外面。苏东坡与此老僧相交甚厚,在心中一种淘气的冲动之下,他想把
那个妓女带进去破坏老和尚的清规。等他带着那个妓女进去向老方丈敬拜之时,老
方丈一见此年轻人如此荒唐,显然是心中不悦。苏东坡说,倘若老方丈肯把诵经时
用来打木鱼的木缒借给妓女一用,他就立刻写一首诗向老方丈谢罪。结果苏东坡作
了下面的小调给那个妓女唱: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缒,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退,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这正是戏
台上小丑的独白,甚至持法甚严的大通禅师也大笑起来。苏东坡和那个妓女走出禅
房向别人夸口,说他俩学了“密宗佛课”。
把女人与和尚分开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中国文学上是如此。和尚的故事,往往
是女人的故事,而女人的故事也往往是和尚的故事。在东方西方是一样,在一般世
俗人的心里,对那些独身主义者总是暗怀恶感,因为他们向天下宣称他们没有男女
之欢的生活,不同于一般人。而对独身主义者暗怀的恶感,就增强了薄伽丘《十日
谈》小说的流行。再者,和尚与女人之间的艳闻,比商人与女人之间的艳闻可就使
人觉得精彩多了。
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有一次,他曾判决一件与和尚有关的案子。灵隐寺有一
个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栏院寻花问柳,迷上了一个妓女,名叫秀奴。最后钱
财花尽,弄得衣衫褴楼,秀奴便不再见他。一夜,他喝得醉醒醒之下,又去找秀奴。
吃了闭门羹,他闯了进去,把秀奴打了一顿之后,竟把她杀死。这个和尚乃因谋杀
罪而受审。在检查他时,官员见他的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副对联:“但愿同生极乐国,
免如今世苦相思。”全案调查完竣,证据呈给苏东坡。苏东坡不禁把判决辞写成下
面这个小调儿: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钨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和尚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像以上的这两首小调儿,因为是用当日的口头话写的,大
家自然口口相传,对这位天才怪诗人的闲谈趣语又加多了。
在那些名人轶事中,有一本是关于苏东坡和他那喜爱寻欢取乐的朋友佛印的故
事。那时节,苏东坡对佛学还没有认真研究,在他四十岁以后,在黄州时,他才精
研佛学。黄州的几个和尚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后来他在靖江、金陵、庐山,又交了
些和尚朋友。那些人中,至少有两个——惠勤和参寥,是诗人学者,颇为人所尊敬。
由那些随笔轶闻上看,佛印并不算重要。但是佛印是以风流潇洒出名的,而且在一
般通俗说部里,佛印比参寥更常为人提到是苏东坡的朋友。
佛印根本并不打算出家为僧,并且他出身富有之家。根据一个荒唐故事,他的
生身之母也就是李定的母亲。显然他母亲是个放荡不羁的女人,曾出嫁三次,和三
个丈夫各生过一个儿子,在当年是不可多见的。在皇帝对佛教徒赐予接见,以示对
佛教抱有好感时,苏东坡就把此人推荐上去。佛印在皇帝驾前力陈对佛教的虔诚信
仰。皇帝一看,此人颀长英俊,面容不俗,说他若肯出家为僧,慨允赐他一个度碟。
佛印当时进退两难,只好答应出家。他在黄州时,常在一队仆从侍奉之下,乘骡出
游,与出家苦修的生活相去十万八千里了。
佛印富有机智捷才。在他和苏东坡有点儿哲理味道的故事中,有一个是这样的,
苏东坡一天和佛印去游一座寺院,进了前殿,他俩看见两个面貌狰狞可怕的巨大金
刚像——一般认为能伏怪降魔,放在门口当然是把守大门的。
苏东坡问:“这两尊佛,哪一个重要?”
佛印回答:“当然是拳头大的那个。”
到了内殿,他俩看见观音像,手持一串念珠。
苏东坡问:“观音自己是佛,还数手里那些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嗅,她也是像普通人一样祷告求佛呀。”
苏东坡又问:“她向谁祷告?”
“向她自己祷告。”
东坡又问:“这是何故?她是观音菩萨,为什么向自己祷告?”
佛印说:“你知道,求人难,求人不如求己呀!”
他俩又看见佛桌上有一本祷告用的佛经。苏东坡看见有一条祷告文句:
咒咀诸毒药,愿借观音力,
存心害人者,自己遭毒毙。
苏东坡说:“这荒唐!佛心慈悲,怎肯移害某甲之心去害某乙,若真如此,佛
便不慈悲了。”
他请准改正此一祷告文句,提笔删改如下:
咒咀诸毒药,愿借观音力。
害人与对方,两家都无事。
在苏东坡与佛印富有讥讽妙语的对话中,大都是双关语,难以译成另一国文字,
不过下面有一条:
“鸟”这个字有一个意思,在中国俚语中颇为不雅。苏东坡想用此一字开佛印
的玩笑。苏东坡说:“古代诗人常将‘僧’与‘鸟’在诗中相对。举例说吧:‘时
闻啄木鸟, 疑是叩门僧。 ’还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佩服古人以
‘僧’对‘鸟’的聪明。”
佛印说:“这就是我为何以‘僧’的身份与汝相对而坐的理由了。”
这些轶事中总是说这位和尚斗智胜过了苏东坡这位诗人。我疑心这些故事都是
佛印自己编的。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根据现在可知的记载,中国的娼妓制度,创始于战国的管仲,他订这种办法作
为士兵的康乐活动。甚至在苏东坡时代,还有官妓,当然另有私娼。但是中国却有
一种特殊的传统发展出来,就是出现了一种高级的“名妓”,与普通的娼妓大为不
同,她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崭露头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诗人,有些与文人的生活密
切相关。她们这一阶层,与中国歌曲音乐史的发展,及诗歌形式的变化,密不可分。
中国诗歌经文人亦步亦趋呆板生硬的模仿一段时期之后,诗歌已成了一连串的陈词
滥语,这时往往是这种名妓创一种新形式,再赋予诗蓬勃的新生命。可以说音乐与
诗歌是她们的特殊领域。因为演奏乐器与歌唱都受闺阎良家女子所歧视,原因是那
些歌词都离不开爱与情,认为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有害,结果音乐歌舞便完全由歌妓
保存流传下来。
在苏东坡时代的生活里,酒筵公务之间与歌妓相往还,是官场生活的一部分。
和苏格拉底时代名女人阿西巴西亚参加男人的宴会相比,也没有什么丢脸的。歌妓
在酒席间招待,为客人斟酒,为大家唱歌。她们之中有不少颇有天赋,那些会读书
写作擅长歌舞的,多为文人学者所罗致。因为当时女人不得参与男人的社交活动,
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只好向那些职业性的才女群中去寻求快乐。有时,那种
调情挑逗却是纯真无邪,也不过是戏谑而已,倒有几分像现在的夜总会的气氛。歌
妓唱的都是谈情说爱的歌曲,或轻松,或世故,或系痴情苦恋,或系假义虚情,但
暗示云雨之情,或明言鱼水之欢。高等名妓也颇似现代夜总会的歌女艺人,因为芳
心谁属,可以自由选择,有些竟有不寻常的成就。宋徽宗微服出宫,夜访名妓李师
师家。总之,当时对妓女的看法,远较今日轻松。美国曼哈坦的诗人今日不为歌女
写诗,至少不肯公然出版,可是当日杭州的诗人则为歌女公然写诗。即使是颇负众
望的正人君子,为某名妓写诗相赠也是寻常事。在那个时代,不但韩琦、欧阳修曾
留下有关妓女的诗,甚至端肃严谨的宰相如范仲淹、司马光诸先贤,也曾写有此类
情诗。再甚至精忠爱国的民族英雄岳飞,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写诗赠予歌妓。
只有严以律己的道学家,立身之道完全在一“敬”字,同于基督教的“敬畏上
帝”,只有这等人才特别反对。他们有一套更为严厉的道德规范,对淫邪特别敬而
远之。道学家程颐——苏东坡的政敌,在哲宗皇帝才十二岁时,他就警告皇帝提防
女人淫邪的诱惑。这位年轻皇帝竟那么厌恶这种警告,到他十八岁时,只有一个女
人就把他说服了,使他相信那个女人是对的,而那位道学家是错的。有一次,程颐
的一个学生写了两行诗, 论“梦魂出窍” ,在梦中去找女人,程颐大慌,喊道:
“鬼话!鬼话!”大儒朱熹也是深深畏惧女人的诱惑,正人君子胡桂十年放逐,遇
赦归来,写了两行诗:“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徽涡。”朱熹在感叹之下写
出了一首七绝:
十年江海一身轻,三对梨涡却有情。
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正相反,苏东坡对性持较为诙谐的看法。在他著的《东坡志林》里,他在黄州
时曾写有下列文字:
昨日太守唐君来,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座本论调气养生之事。余云:
“皆不足道, 难在去欲。”张云:“苏 子卿吃雪吹毡,蹈背出血,无一语稍屈,
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给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记之。
苏东坡一生,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参与,决不躲避。十之八九歌妓求诗之时,
他毫不迟疑,即提笔写在披肩上或纨肩上。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苏东坡写了有关女
人的抒情诗,但从来不写像他朋友黄庭坚写的那种艳诗。
宋朝的歌妓使一种诗的新形式流行起来,那就是词。苏东坡不但精通此道,而
且把前此专供谈情说爱的词, 变成表达胸怀感想的文学形式。 他的词中最好的是
《赤壁怀古》(调寄“念奴娇”),对三国英雄人物发思古之幽情。李白、杜甫早
于苏东坡三百余年,使绝句和律诗成为诗体之正宗,多少杰出的诗人争相模仿。但
是律诗,每句五言或七言,中间两副对子,已经陈腐。诗人都想有所创新。但是观
瀑、白簿、柳阴等的情调早已发现用厌,唐代诗人淋漓的元气与强烈的感情也已不
复存在。更可怕的是,甚至诗的词藻都是陈旧比喻的重复,那些比喻一用就令人生
厌。苏东坡在他一首咏雪诗前面的小序里说,决不用“盐”这个字指雪,“雪”这
个字总是胜过“盐”。唐诗的主题已经用滥,在文字上,有些作者总喜欢蹈袭前人
的诗句,也有些博学的读者,一看便知道诗中思想与词藻的来源,因此有会心的微
笑。评注家的努力只限于寻出某些生僻词语的出处,得到机会以博学自炫。结果,
作诗集评注的人并不以阐述判断诗的含义为要务,而以指出某些词语之出处为已足。
从诗的衰微沉滞状态解救出来,一定有待于一种新的诗体的发展,而这种发展
却有待于歌妓使之普及流行。宋词的文字清新活泼,比唐诗更近于口语,后来的元
曲比宋词则又更近于口语。词只是根据乐谱填出的歌曲。所以不说“写词”,而说
“填词”。在词里,不像唐朝绝句律诗每行字数固定,行的长短有了变化,完全配
合歌曲的需求。
在苏东坡时代,词这种诗的新形式正在盛极一时。由于苏东坡、秦少游、黄庭
坚,及宋代别的词人如晏几道、周邦彦等的创作,词这一体的诗成了宋朝诗的正宗。
苏东坡在黄州时才发现了词,极其喜爱,从在黄州的第二年,开始大量填词。但是
词只是一种抒情诗,内容歌咏的总是“香汗”、“罗幕”、“乱发”、“春夜”、
“暖玉”、“削肩”、“柳腰”、“纤指”等等。这种艳词与淫词从何处何时划分
开,完全在于词人对素材处理的手法。情欲和纯爱在诗中之难划分,正如在现实人
生中之难划分一样。无可避免的是,诗人,也像现代有歌舞助兴的餐馆的艺人一样,
偏爱歌唱伤心断肠的悲痛、爱的痛苦、单恋的思念。他们歌咏的是闺中的少妇怨女,
怅然怀念难得一见的情郎,默然自揽腰围,悄然与烛影相对。其实,女人的魁力全
在她的娇弱无依无靠,她的芳容。瞧悴,她那沉默无言的泪珠儿,她那睡昏昏的情
思,她的长宵不寐,她的肝肠寸断,她的茶饭不思,她的精神不振,以及一切身心
两方面的楚楚可怜——这一切, 和穷苦一样, 都显得有诗意美感。这些文词都与
“苏慷”一词相似,而含有色欲淫荡的意思。苏东坡不但成为有来一代的大词家,
而宋词之得以脱离柔靡伤感的滥调儿,要归功于苏东坡,至少他个人是做到了。
根据记载,苏东坡没有迷恋上哪个歌妓,他只是喜爱洒筵征逐,和女人逢场作
戏,十分随和而已,他并没有纳妾藏娇。倒是有两个女人与他特别亲密。才女琴操
听从了他的规劝,自己赎身之后,出家为尼;朝云,后来成了他的妾,当时才十二
岁。我们以后再提她。
现在有一份宋拓苏字帖,上面记有一个妓女的一首诗,叫做《天际乌云帖》,
是从第一句诗得名的。帖里说的是营妓周韶的故事,周韶曾赴宴席侑酒。她常和书
家兼品茶名家蔡襄比赛喝茶,都曾获胜。苏东坡经过杭州,太守陈襄邀宴,周韶也
在座。宴席上,周韶请求脱除妓籍,客人命她写一首绝句。周韶提笔立成,自比为
笼中白鹦鹉“雪衣女”。诗曰: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席上其他诗人也写诗为念。苏东坡补言当
时周韶正在居丧,着白衣。众人都受感动,周韶遂脱籍。
过这样的官场生活,自然须要做妻子的信任和了解。要做一个好妻子,主要是
如何物色一个好丈夫;从反面说,要做一个好丈夫,主要就是如何物色一个好妻子。
有一个好妻子,则男儿不违法犯纪,不遭横祸。苏东坡的妻子知道她嫁的是一个人
人喜爱的诗人,也是个天才,她当然不会和丈夫去比文才和文学的荣誉。她早已打
定主意,她所要做的就是做个妻子,一个贤妻。她现在已生了两个婴儿。做一个判
官的妻子,她有一个舒服的家,享有社交上的地位。她还依然年轻,甘四岁左右。
丈夫才气焕发,胸襟开阔,喜爱追欢寻乐,还有——是个多么渊博的学者呀!但是
佩服丈夫的人太多了——有男的,也有女的!难道她没看见公馆南边那些女人吗?
还有在望湖楼和有美堂那些宴会里的。新到的太守陈襄,是个饱学之士,在他们到
差之后一年来的,这位太守把对外界的应酬做得很周到,官妓自然全听他们招唤。
另外还有周那、鲁少卿等人,并不是丈夫的真正好朋友。歌妓们都有才艺,会唱歌
曲、会弹奏乐器,她们之中还有会作诗填词的。她自己不会做诗填词,但是她懂那
些文句。那些诗词她也觉得熟悉,因为她常听见丈夫低声吟唱。她若出口吟唱,那
可羞死人!高贵的夫人怎么可以唱词呢?她丈夫去访那些赤足的高僧——惠勤、辩
才,还有那些年高有德的长胡子的老翁,她反倒觉得心里自在点儿。
苏夫人用了好几年的工夫才摸清楚丈夫性格,那是多方面的个性,既是乐天达
观随遇而安,可是有时又激烈而固执。到现在她倒了解一方面,就是他不会受别人
影响,而且你无法和他辩论。另一方面,倘若他给歌妓题诗,那又何妨?那是当然
的。他对那些职业性的女艺人,决不迷恋。而且她还听说他曾把一个歌妓琴操劝服
去遁入空门修道为尼呢!琴操真有很高的宿慧,诗与佛学一触即通。苏东坡不应当
把白居易写歌妓末路生活的诗句念给琴操听。苏夫人聪明解事,办事圆通,她不会
把丈夫反倒推入歌妓的怀抱。而且,她知道丈夫这个男人是妻子管不住的,连皇帝
也没用。她做得最漂亮——信任他。
她是进士的女儿,能读能写,但是并非一个“士”。她只为丈夫做眉州家乡菜,
做丈夫爱喝的姜茶。他生病时,多么需人照顾啊!若丈夫是诗人,因而有些异乎寻
常之处,那是应当的。丈夫知道有书要读,上千上百卷的书,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
家事,要抚养孩子,要过日子。因此,她愿忍受丈夫睡觉时有名的雷鸣般的鼾声—
—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时。
这些先不说,与这样人同床共寝,真得承认这个床头人是够怪的。妻子在床上
躺着难以入睡,听着丈夫打鼾,却不能惊醒他。在他入睡之前,他要不厌其烦把被
褥塞好。他要翻来覆去把躯干四肢安放妥帖,手拍被褥,直到把自己摆放适当又自
在又舒服为止。他身上倘若有地方发僵发痒,他要轻轻揉机,轻轻揉。这些完毕,
这才算一切大定。他要睡了,闭上眼,细听气血的运行,要确待呼吸得缓慢均匀而
后可。他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已安卧。身上即使尚有发痒之处,我不再丝毫移动,
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这样,再过片刻,我浑身轻松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
吾入睡矣。”
苏东坡承认,这与宗教有关系。灵魂之自在确与身体之自在有关联。人若不能
控制身心,便不能控制灵魂。这以后是苏东坡一件重要的事。苏东坡在把自己睡眠
的方法向两个弟子讲解之后,他又说:“二君试用吾法,必识其趣,慎无以语人也。
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盖慧性圆通,必从戒谨中入。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
也。”
后来,苏夫人还发现夜里和黎明时,丈夫习惯上要有更多的改变。用细梳子拢
头发和沐浴是这位诗人生活中的重要大事。因为在那一个时代,若有人细心观察人
的身体及其内部的功能,并注意草药及茶叶的研究,再无别人,只有苏东坡。
苏夫人头脑清爽而稳定,而诗人往往不能。丈夫往往急躁,灰心丧气,喜怒无
常。苏夫人有一次在一个春天的月夜,做了一个比照说:“我对春天的月亮更为喜
爱。秋月使人悲,春月使人喜。”数年后,在密州,他们正过苦日子,苏东坡对新
所得税至为愤怒,孩子揪着他的衣裳对他晓晓不休。
他说:“孩子们真傻!”
苏夫人说:“你才傻。你一天闷坐,有什么好处?好了。我给弄点儿酒喝吧。”
在一首诗里记这件事时,苏东坡觉得自己很丢脸,这时妻子洗杯子给他热酒。
这当然使他很欢喜,他说他妻子比诗人刘伶的妻子贤德。因为刘伶的妻子不许丈夫
喝酒。
但是在苏东坡的心灵深处有一件事,人大都不知道,苏东坡的妻子一定知道,
那就是他初恋的堂妹,不幸的是我们无法知道她的名字。因为苏东坡是无事不肯对
人言的人,他一定告诉过他妻子。他对表妹的深情后来隐藏在两首诗里,读苏诗的
人都略而未察。
苏东坡并没常年住在杭州,而是常到杭州的西南、西部、北部去。由神宗熙宁
六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他到过附近的上海、嘉兴、常州、靖江,这些地方在宋朝
时都属于浙江省。他的堂妹现在嫁给了柳仲远,住在靖江附近。他在堂妹家住了三
个月,他虽然写了大量的旅游诗记述这次旅行,并且常和堂妹的公公柳懂一同写作
游历,他却一次也没提到堂妹丈夫的名字,也没写过一首诗给他。他写过一首诗记
堂妹家的一次家宴,还写过两首诗论书法,那是堂妹的两个儿子请他题字时写的。
苏东坡对柳道这个诗人和书法家的成就颇为器重,对堂妹的孩子也很顾念。但是到
堂妹家的盘桓却对堂妹的丈夫一字不提,实在难以理解。
此行写的两首诗,暗含有对堂妹的特别关系。一首诗是他写给刁景纯的,主题
是回忆皇宫内的一株花。其中有下面的句子:
厌从年少追新赏,
闲对宫花识旧香。
那时他并没坐对宫花,因为他并不是正置身皇宫之内。他说“厌从年少”的伴
侣时,他显然是描写自己;而“花”照例是女人的象征,“旧香”可能指一段的旧
情。
这个暗指在另一首诗里更为清楚。那是给杭州太守陈裹的。题目中说春归太迟,
误了牡丹的开花时节(诗前叙言颇长)诚然不虚,他回到杭州时,牡丹的花季已过,
可是暗示少女已嫁,今已生儿育女,则极明显,并且在咏牡丹的一首诗里也滑有理
由用两次求爱已迟那么明显的典故。为明白这两个典故,要说明一下。在唐朝有一
个少女杜秋娘,在十五岁时写了下面一首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空折枝”便表示误了求爱时期。唐朝杜牧与杜秋娘同时,也写出了下面的一
首诗: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蕊,绿叶成阴子满枝。自从杜牧写了这首诗,“绿叶成阴子满枝”
就用来表示少女成了母亲之意,更因为中文的“子”既代表“果子”,又代表“儿
子”。
在苏东坡那首诗里,思想似乎并不连贯,并且特别用“金缕”、“成阴结子”、
“空折枝”这些字眼儿。他的诗如下: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阴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这首诗给陈襄,或是赋牡丹,都不相宜,
仔细一看,连与诗题都漠不相干,“成阴结子”与牡丹更无关系。他也没有理由要
太守陈襄“怜我老”。“从此年年定相见”是分别时的语句,并且用于归见同僚,
而且苏东坡心中绝无心在陈太守邻近安居务农的打算。倘若说这首诗确是写给陈太
守的,用绿叶成阴求爱已迟,必然是够古怪的。诚然,在唐朝这类诗里,中间两联
里字的词性要同类相对,中间两联有时只做点缀之用,前后两联才真用以表达作者
的情思;不过唐律之上品仍然全首有整体性的。苏东坡写的诗里用几行空洞无物的
句子充数儿的坏诗,可少见得很。若从另一角度观之,看做是他写给堂妹的,则这
首诗在主题和思想上便很完整了。第一行说此次归来实感羞愧,因自己误了花时,
也可以说误了堂妹的青春时期。第二行分明说她已儿女成行。第三行求她同情,又
表示自己的孤独寂寞。第四行说因有她相伴,今春过得快活。第五和第六句分明他
对求婚已迟感到歉咎。第四联自不难解。苏东坡这时写了一首诗,表示愿在常州安
居下来,这样离堂妹家不远。他后来的确按照计划在常州买了房子田地,他后来就
在常州去世的。
我知道敬爱苏东坡的人会不同意我的说法,怪我说苏东坡暗恋堂妹。这是否在
苏东坡的品格上算个暇疵,看法容或因人而异。这事如果属实,并且传到人耳朵里,
那些道学家必会谴责苏东坡。不过自古至今,堂兄妹、表兄妹却不断相恋。但苏东
坡不能违背礼俗娶自己的堂妹,因为她也姓苏。
苏东坡游靖江时,他在焦山一个寺院的墙上题了一首诗,西方的读者对此最感
兴趣。苏东坡料必知道唐朝段成式在《酉阳杂咀》中所写“叶限”那篇短故事。述
说小姑娘叶限受继母和后妹折磨,丢了鞋,后来嫁给国王的经过。但是据我所知,
苏东坡是第一个记载老翁睡眠时怎么安排自己须子的人。他用一首简易的韵语说一
个有长须的人,从来没想过在床上怎么安排自己的胡子。一天,有人问他睡觉时胡
子放在什么地方。那天夜里他开始惦记他的胡子,他先把胡子放在被子外面,后来
又放在被子里面,又放回外面,折腾了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晨,他一直感觉坐立
不安,心想最好的办法是把胡子剪掉。由那首诗看来,那只是通俗故事,不是苏东
坡创作的。
在这里我们不妨提一下《盲者不识日》的故事,这倒是苏东坡第一个想到的,
这篇寓言写在密州。爱因斯坦似乎在什么地方引用过这篇故事,来说明一般人对相
对论的看法。
日喻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日,“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
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日“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备以为日也。而
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
异于吵。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
将。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
皆求道之过也。
说也奇怪,这篇寓言是苏东坡在殿试时写的。他用以讽刺当时学者盲从王安石
的《三经新论》。
苏东坡这个人物个性太复杂,方面太多,了解不易。因为他精通哲理,所以不
能做道学家;同样,也因为他深究儒学,故也不能为醉汉。他对人生了解得太透彻,
也对生活太珍惜,自然不愿把生活完全消耗于醇酒妇人之间。他是爱自然的诗人,
对人生抱有一种健康的神秘看法。这个看法永远与深刻精确的了解自然密不可分。
我相信,没有人与大自然、春夏秋冬、雨雪、山峦谷壑亲密相处,并接受大自然赐
与人的健康治疗的力量后,而同时对大自然还会抱有一种歪曲偏颇的看法。
在熙宁六年(一0 七三)九月九日,他拒绝去参加重阳节的宴会。他躲开了朋
友,自己去泛舟为乐。按照重九的风俗,他破晓之前起身,到西湖上访孤山的两位
僧人。那天晚上,他一人独坐舟中,凝视山顶有美堂窗内射出的灯光,那时他的同
僚正在那里一间大厅里欢呼畅饮。他给一个同事周部写出下面的一首七律:
蔼蔼君诗似岭雪,从来不许醉红裙。
不知野餐穿山翠,惟见轻挠破浪纹。
颇忆呼庐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
晚风落日原无主,不惜清凉与子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抗暴诗

我们最好记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苏东坡也不
能一直放声大笑纵情高歌,一直演独角丑儿戏,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为还有一万
七千囚犯,因无力还债、因贩卖私盐正待审判,有蝗灾尚待扑灭,有盐渠尚待疏浚,
有饥懂尚待调查。在苏东坡这一段生活中写的数百首诗里,很难找到何者是主要的
情调。他写戏谑讽刺诗,启人灵思的山水诗,荡气回肠的爱情诗,有的诗轻松愉快
惹人大笑,有的诗辛酸凄苦令人落泪。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欢乐之下,在筵席上的戏
道打趣之下,却是一片不安、失望、忧伤,甚至恐惧的气氛。再没有别人把人民的。
动情反映得更充分,别的作家要表达的,现在苏东坡都用美妙的诗歌表达出来:表
达的更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苏东坡是离京在外,内心还有以前的创伤。对
现时政局演变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隐忧,这种忧伤。他灵魂感受的比别人
更敏锐。看他用多么美妙的诗句表达出来:
天静伤鸿犹能翼,月明惊鹊未安枝。
他在密州写的一首诗,是寄给乔太傅的,综括熙宁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后
来在密州那段写作多产时期他的一般态度: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问进忧乐,歌笑杂悲叹。
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
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
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
在另一首给孔文仲的诗里,他流露出对声势值赫的官场气派的蔑视:
我本糜鹿性,谅非优辕姿。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金丝。
旁观信美矣,自揣良厌之。
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
他人闻定笑,聊与吾子期。
跟着他有朗朗笑声的歌,我们也听到怒吼和叹息;在鸳鸯的鸣声之外,我们又
听见监狱中的呻吟声;在水车上漏接的水声之外,我们又听到农村老妪的悲叹声;
湖滨楼头的庆祝喧哗声里,我们也听到稀疏灰发人绝望的幽怨声。
苏东坡此人,是不可以预测的。他诗的开端,习惯上总是出之以轻松自然,随
之用一两个历史上的典故,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出现,诗人他自己更不知
道。有时,他笔下写出虽不相连贯的东西,却构成了惊人的妙文,一首毫无用意的
歌,记载刹那之间奇特的印象,然后忽然一变为苛酷、为讽刺、为离有深意的讥评。
他不愧为诗文大家,动起笔来,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
止。”他的风格是属于那全任自然一发不能自已的一类。在朝廷上最厌恶清议之时,
他这种风格是必然会给自己招致麻烦的。
苏东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写什么,而且也并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横溢之下,他往
往抓住一个题目就接连写四五首诗,而且用同样的韵。有一首诗,开始就写天欲雪
的气氛,他这样开始: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接到他诗的朋友寄和诗回来,苏东坡又答以诗寄回去,诗的开头如下: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东望海,西望湖,山平水运细欲无。
第四首开头如下:
君不见,钱塘湖,钱王壮观今已无。
他的第二首诗惹出了麻烦,因为他的思路一直顺着鱼和兽失去了自由的方向发
展下去。从此处一步就会跳到在监狱中被鞭打的囚犯,还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儿女也
被关入监狱的事。在这些长诗里,他必须押前面字句的韵,而思想也自然要顺着那
些同韵的字发展。这诗里有两个要押的韵脚,一个是“道”,一个是“摹”。在一
首诗里他说:“作诗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诗里自然写出“岁荒无街归亡速”。在
押“摹” 字韵时, 他写出“孤烟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诗写囚犯时,他又说
“鹊则易画虎难摹”——这分明是指暴政了。
苏东坡这个人,快乐时很难说不快乐,不快乐时也难做快乐状。好多朋友和他
通信,彼此作诗相酬唱。这时刘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孙觉在湖州,在杭州达北不远。
这些都是反对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现在都在东南各地为官。他们都对时局感到
厌恶,因为当时王安石仍未失势,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激烈,意见姑且放在心头。韩
琦和欧阳修已死。富弼和范镇退隐林下。司马光潜心治学。张方平纵情饮酒。东坡
之弟子由则明哲保身,闭口不言时事。只有苏东坡不够圆滑。在看见人民陷于水深
火热之中,这时应当不应当不顾后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这是一个问题。也许
苏东坡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一边写令人心旷神。冶可惊可喜的田园诗,
同时也写乡间并不那么美丽的诗。他若不是疯狂不顾利害,便是义愤填胸不能自制。
他知道他的诗很快就会传到京师,但是他却毫不在乎。
苏东坡写的这些诗,渐渐累积成卷,若认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证明他蔑视当
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单独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评;但合起来看,则是些动
人的抗暴诗。少数几个例子,便已足够。他用平易的文字写被征调的人民挖通运河
以通盐船。他以官员之身监督工人,他亲眼看见黎明之时,工人闻号声而聚集开工,
他用寥寥几个字便写出“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阳之行时,他写出天放晴时清新可喜的诗句,开始如下: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钢化
但是他还是对其它情形闭目不见,他在歌咏“春入深山处处花”时,也写农民
的食粮。农民正在吃竹笋,他说竹笋好吃,但是没有咸味,因为“尔来三月食无盐”,
原因是朝廷的专卖食盐扼杀了盐业。他若一放手写去,他就无法节制,他会写出农
民的儿子私用农民的贷款,停留在城内把钱挥霍净尽,回家时两手空空,只学到一
口京腔而已,因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处附近就开设了酒馆娱乐场所。
他往北游到太湖地区,他看见好友,高大长须的孙觉。他这位书画名家,在友
人的名家书法集上题了一首诗。在诗里他说的也是:“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已
灰百不闻。”他写了一首极美的诗描写水车泻出的水流时,他起的题目是“吴中田
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耙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而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茹苦一月被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赤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牺。
卖牛纳税拆屋炊,肤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鬼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归。
他也写快乐的诗歌,给杭州钱塘江潮时的“弄潮儿”。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
都自老远跑到钱塘江岸边观看潮水自海外奔腾而至,不停高涨,涌入狭窄的钱塘江
口。在高潮来临之前,总是举行水上特技表演。现在我们还不清楚当年是如何在波
涛上漂浮。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儿”,似乎那些深识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
船上饰以红绿旗帜,出去迎接涌来的高潮。苏东坡给那些“打浪儿”编出通俗的歌
曲唱。歌曲里说雪白的浪花吞没了“打浪儿”的红旗帜,浪潮遮蔽住半个越山的景
色。但是他也写出早晨酒醒后内心的感触:
众人事纷扰,志士独悄悄。
何异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
忧来不自寐,起视天汉渺。
阑干玉绳低,耿耿太白晓。
在日后引起是非的一首诗里,他挖苦了当权派,把他们暗比做夜袅。他那时正
同周抓游历岭南。根据记载,后来在审问苏东坡时,岭南的一个太守草拟了一篇呈
文,请求简化免役税的征收。这位太守曾经带着呈文经过杭州到京都,现今南返,
他在杭州告诉苏东坡说:“我被夜袅逐回矣。”
苏东坡问他:“你的话什么意思?”那位太守说他曾携带呈文到京都,将呈文
递交一个税吏,税吏命武装侍卫送他出城。苏东坡要看那篇文字,发现所提的是一
个很好的简化征收办法。
苏东坡又问:“你说夜袅是什么意思?”
太守回答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寓言。一天,一只燕子和一只蝙蝠争吵起来。
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则认为日落是一天之始。两鸟相持不下,他们去
请教凤凰。在路上,他俩遇见一只鸟,那个鸟儿向他们说:“近来我们没有看见凤
凰。有的鸟说他请假不在,有的说他正在睡一大觉。现在夜袅正在代替他的职位。
你们去问他也没有用。”
苏东坡写的那首诗,是给周郎的,诗里显出消沉失望,大有退隐之意:
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
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
独游吾未果,觅伴谁复听。
吾宗古遗直,穷达付前定。
奈何效燕蝙,属欲争前瞑。
后来,这些诗都被当权派搜集会仔细研究。内容并无煽动叛乱,没有公开批评,
没有公然反对当局。但是这些诗却如蚊叮虫咬,令人觉得刺痛、烦扰、不安;这种
刺激若是过多,也会扰人通宵,难以入睡。再加上苏东坡的一位好友王洗驸马把这
些诗刊印出来,可就更使人烦恼。在诗是表情达意最通俗的文学形式的时代,两行
巧妙的诗,比长篇大论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苏东坡当时是家喻户晓;他的诗在文人
雅集时是要歌诵的。对苏东坡的呼声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在神宗熙宁七年(一O 七四)九月,苏东坡在杭州的任期届满。他弟弟子由那
时正在山东济州任职,苏东坡已经呈请调到山东去。他所请照准,这次他是升任密
州太守,密州高青岛很近。他在济州只有两年,然后又调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
从熙宁十年(一0 七七)到元丰二年(一O 七九)三月。
苏东坡在向杭州南山、北山上寺院的方丈至交告别之后,携眷启程北上。他妻
子已经买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丫鬓,才十二岁,名叫朝云,她以后在苏东坡的生活里
非常重要。
密州是一个很穷的县分,主要只长麻、枣、桑树,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渊之
别。当时官员的薪俸已经减低。苏东坡在他《菊赋》的序言中说:“余仕宦十有九
年,家日益贫,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
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花菊食之,如腹而笑。”
王安石已去职,现由吕惠卿当权,创行了新所得税法。免役税的分派远非县中
人民所能负担。孩童死于道边。这一时期苏东坡写的诗中曾说绕城而走,葬埋尸体,
热泪盈眶,几年后,他在一封信里曾提起他救了三四十个饥饿的孤儿,在自己家里
抚养。
这是苏东坡最难过最沮丧的一段时光;说也奇怪,这位大诗人在最难过的日子
却写出了最好的诗歌。按照中国的标准说,到了这一时期,他的诗才达到完全成熟
的地步。这时愤怒与苛酷的火气已无,只剩下安详平和与顺时知命的心境。甚至他
对大自然之美的喜悦与生活中的乐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洒脱而不执着。显然和他
在杭州年轻时之富有火气大为不同了。他对陶渊明的诗越发爱好,他那首《西斋》
诗和陶诗相比,简直可以乱真。在这首诗里,不但可以看到真正的宁静满足,还有
与自然的浑然一体,以及对大自然本身的声音色彩显示出静谧的喜悦。原诗如下:
西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
病夫朝睡足,危坐觉日长。
昏昏既非醉,福祸亦非狂。
寒衣竹风下,穆然中微凉。
起行西园中,草木含幽香。
榴花开一枝,桑枣沃也光。
鸣鸠得美荫,因立忘飞翔。
黄鸟亦自喜,新音变圆吭。
杖察观物化,亦以观我生。
万物各得时,我生日皇皇。
只有诗人达到这种与自然浑融为一时,他才能写出下面《吏隐亭》这样的诗句:
纵横忧患满人间,颇怪先生日日闲。
昨日清风眠北偏,朝来爽气在西山。
从这种神秘观,他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这种解脱正仿佛白云无心飘浮在山峰
之上一般。他的“望云楼”诗如下: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
说来也颇有趣,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会写出最好诗。苏东坡在由杭州到密州
时,心中思念子由,他写了一首词,调寄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敛。星霜耿耿,云山搞锦,朝露团
团,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
何难。用含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悠游车岁,且斗搏前。
又在密州时,想起不能见面的弟弟,他写出了公认最好的中秋词。批评家说这
首词写出之后,其它以中秋为题的词都可弃之不足惜了。这首词调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阀,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博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
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婢娟。
上面这首“水调歌头”是熙宁九年(一0 七六)在密州时作的。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黄楼

甚至才高如苏东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岁才开始。他现在就要进入他的徐
州时期,也就是他的“黄楼”时期。苏东坡现在突然露出了他的本面目。因为这是
他人生中首次以行动为人所知,做事,兴建工程,忙于公众活动,从今以后他的生
活都是具有这些特色的。过去在杭州,他始终充任辅佐官员,他始终不能从事具有
建设性的重要工作,在密州虽然身为太守,但是地方贫穷而偏远,也无由一展其行
政才能。后来,他在被迫之下,暂时退隐,在政坛上韬光养晦,此后,一个充实、
完满、练达、活跃、忠贞的苏东坡出现了,这才是我们所知道、百姓所爱戴的苏东
坡,也是温和诙谐、百姓的友人兼战士的苏东坡——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伟大人物。
但是在他被捕遭受流放之前,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现的政绩,已经证明了苏东坡这个
行动人物作为行政官员,也是个干练之才。
在熙宁九年(一0 七六)年底,苏东坡又调离了密州,改派至山西省西南端的
河中府任职。次年正月,他路经济南入京,当时子由及其家室正在济南。子由不在,
因为政局正在酝酿变化。这时,王安石、吕惠卿、曾布、邓缩,已先后失势,王安
石复相后,又再度罢相,无人预知下一步会出现何等局面。
子由为人沉静而果断。苏东坡过去一直不断上书论税政,论征兵法,请皇帝废
止所得税。但是子由过去一直沉默,现在大概认为时机已至,可以放手一击,以求
根本改变国策。王安石在十月已然最后失势,子由这时来不及等待兄长,已经携带
改革政治的重要表章先行入京了。他的家眷仍住在济南,苏东坡到时,只有三个侄
子站在城中雪地里迎接。那天晚上,大开盛宴,两家久别重聚,格外欢喜。济南为
一大城市, 比起密州,新鲜有趣,东坡停留了约一个月光景,直到熙宁十年(一0
七七)二月十日,两家才到黄河岸,离开封不远了。子由出城到离北岸三十里处迎
接,兄弟二人在雪地途中亲热相处了好几天。子由告诉兄长调到河中府的任命已经
取消,改任徐州太守。
他们到达京都时,遇到一件怪事。他们到了陈桥门,门吏告诉苏东坡不许他进
城。这件事他弟弟子由曾经记录下来,只是始终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我不相信这
是皇帝的意思。也许是时局酝酿巨变,某些官员不愿让苏东坡见到皇帝;据我所知,
皇帝也许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命令。兄弟二人只好折回,住在好友范镇家,是在
东城。
这时,苏东坡的长子苏迈,已经十八岁,到了成家的年龄。钻研历史的学者,
始终考证不出那位小姐是谁。我猜想他娶的是范镇的一个孙女。在苏东坡和范镇父
子的通信里,他屡次称范家为姻亲。苏范两家到底是何等姻亲关系,尚待解释。范
镇也是四川人,那时苏东坡正住在范家。随后两年,苏东坡帮助子由物色了两个佳
婿,把子由的两个女儿嫁出去。一个是王适——“仙妻”传说主角王通(字子高)
的弟弟,另一个是画竹名家文与可的儿子。
儿子苏迈成婚后,苏东坡携眷东行,到徐州上任。子由也携眷到商邱任通判。
他把家眷在张方平家安顿好之后,他又与兄长东赴徐州,在徐州和兄长同住了三个
月,才回到眷属那里。
徐州不仅是个大城市,地控鲁南,一向为军事要冲。在过去各朝代,徐州四面
皆有战事,今日仍位于津浦陇海两铁路交会之处。徐州离一个地区近在飓尺,此地
区即在此后数十年内因为一个盗匪巢穴受《水柳传》的渲染而出名。徐州位于河畔,
南部高山耸立,下有深水急流,在城边流过。当地出产上等花岗岩、煤、铁,苏东
坡时已开始开采。因此徐州也以产刀剑著称。苏东坡喜爱此地的自然风光,鱼与螃
蟹也种类繁多,因称之为“小住胜地”。
在八月二十一日,苏东坡到任三个月之后,洪水到了徐州。王安石以前曾设法
疏浚过黄河水道,但是空花了五百万络,工程竟归失败,负责工程的人畏罪自尽。
黄河现在是在徐州以北约五十里处向东方决口,水势开始蔓延,淹没了几百方里。
水到徐州城边时,被城南的高山所阻,于是继续高涨,到了九月,水深达到两丈九
尺。水高一度超过了徐州城内的街道。苏东坡奋不顾身,抢救城池。有几十天不回
家过夜,住在城墙上的棚子里,监督加强外圈的城墙。富有之家纷纷逃难,苏东坡
在城门口劝阻他们,以免引起人心惊惶。他说:“我不走,你们最好也不要走。”
这样把大家劝回去。此处不是细谈苏东坡建筑工程天才之所,不过也得说他是亲自
参与了防堵工程的数字计算。在盘旋滚转的洪水势将越过东南外城墙时,他正在忙
于加强城基和增加城高。防水工程长九千八百四十尺,十尺高,二十尺厚。完成这
项工程,需要数千人之众。扑味扑麻在泥里跋涉,他亲身到军营去见指挥官。因为
禁卫军直接受皇帝命令,苏东坡恳求他们协助。指挥官欣然应允,他说:“大人都
亲自监工,我们自然应当尽力。”同时在徐州北方也正在准备把洪水引入以前的黄
河旧水道,黄河在中国历史上曾改道多次。洪水威胁徐州城四十五天。在十月初五,
黄河又回到旧水道,往东在靠近海州处入海,洪水才开始撤退。
百姓欢天喜地,感谢全城得救。但是苏东坡对临时的堤防感到不满,附以详细
数字说明,修表呈奏朝廷,请求拨款,重建石头城墙,以防患于将来。空等好久之
后,苏东坡修改了原定的计划,建议改用坚强的木材加强堤防,不再用石头。皇帝
对他的成就特颁圣旨嘉许,在次年二月,朝廷拨予苏东坡三万贯,一千八百百米粮,
七千二百个员工,在城东南建筑了一条木坝。在外围城墙上,由于苏东坡喜爱建筑,
他兴工建筑了一座楼,一百尺高,名之为黄楼。后来黄楼一词成了苏东坡在徐州所
作诗歌总集的名称,正如他在密州建筑的超然台,成了他在密州所写诗集的名称一
样。
黄楼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对古老中国的宇宙论的信念而起。根据中国的宇
宙论,宇宙中万物由金木水火土五行所构成。五行中每一行都代表一种性质,如同
坚硬、生长、流动、热、重等等,这些性质都具有一种宇宙的意义,不但用以指物
质的宇宙,也用以指生命的功能与人的个性行为,也可以用于男女的婚配。生命离
不开五行的交互作用,比如相生相克。每一行皆有其颜色,正好像征那种元素的性
质。说也奇怪,黄代表土,黑代表水,黄土因具有吸水力量,所以可以克服水。黄
楼之命名即含有防水之意。
神宗元丰元年(一0 七八)九月初九,黄楼举行盛大落成典礼。苏东坡是由衷
的欢喜。老百姓得免于水灾,建堤建楼费了半年工。黄楼属于全城的居民,分明是
将来防洪的保障。落成仪式举行时,全城万人空巷,前来参加。一看黄楼耸立于东
门之上,高一百尺,下面立有五十五尺高的旗竿。楼的形状犹如一个宽广的佛塔。
大家一齐登楼,一览四周的景物。那天早晨,偏偏浓雾笼罩。他们往窗外降望时,
只听见下面过往船只桨橹摇动辗轧作响的声音,大家觉得犹如置身于海船之上。不
久,雾散日出,可以看见远处渔村错落,在峻岩峻峨的山峰之下,有六七个庙宇罗
列其间。老人觉得寒冷,苏东坡请他们先喝几杯热酒。往近处看,在南方,看见一
个高台,以往用为赛马之地,今已建成一座寺院。由那座庙起,一道一里长的新堤
防,顺着东城墙向北伸展。他们可以听到远处陆洪和百步洪波涛澎湃之声,与近处
下面的鹅鸭之声相错杂。最后,摆设盛筵,款待来宾,有大乐队奏乐。
苏东坡写了一篇文章记此盛事,刻之于石,以垂久远。那块石碑,也经历非凡。
后来苏东坡遭朝廷流放,所有带苏东坡名字的石碑都奉命毁坏,当时徐州太守只把
这块石碑投在附近的护城河里。约十年之后,老百姓已然忘记了禁令,而皇家也在
搜集苏东坡的墨迹手稿,当地另一位太守把此石碑打捞上来。在夜里暗中把那碑文
拓了几千份。此事过后,那个太守突然向诸同僚宣布道:“为什我竟会忘记!禁止
苏东坡的碑文法令尚未取消,这个碑文还在,应当毁坏才是。”自然在石碑毁坏之
后,那碑的拓本的价钱立刻高涨,那位太守名叫苗仲先,发了一笔大财。
苏东坡现在名气甚大,受人欢迎,不仅是因为治河成功,也因为他十分关心囚
犯的健康和福利,这是当时为太守者所绝无仅有的。他亲身视察监狱,并指定医生
为囚犯治病。当时有一条法律,凡太守鞭打犯人致死者,太守受罚,但是苏东坡指
出,犯人因病致死或照顾不善而死,则无人过问。因为犯人并非别人,也是一般的
老百姓,因此犯人的家属对苏东坡非常感激。
有些小事,很容易做,只要人想到去做,但是只有苏东坡肯去做。比如说,他
看见很多逃兵沦落为盗匪,因为有一条荒谬的法令,凡是低级军士因公出差,官家
不发予旅费,等于是逼良为盗。他自己改革这项陋规。他只要每年节省下几百绢钱,
就可以够用。他严禁军中赌博饮酒。在上皇帝书中他指出当地军队“熟练技艺为诸
郡之冠,陛下遣使按阅所具见也。”
苏东坡今名日大,以中土鸿儒之冠为远近所知。欧阳修去世之后,文坛盟主之
名即降到苏东坡头上。文人儒生皆以“夫子”呼之。他以前曾遇见他那“苏门四学
士”之中的两个,在淮扬与张来相识,在杭州附近结识晁补之。另外那两个是秦观
和黄庭坚,秦黄二人后来成为宋代有名的诗人、词人,而今请求列在苏东坡的门下。
五短身材的李常,春天曾去拜访苏东坡,屡次谈到秦观,并拿秦观的词给东坡看。
由于李常的介绍,秦观那年夏天曾去拜谒过苏东坡。秦观这位风流潇洒的词人,据
野史说曾娶过苏东坡的小妹。秦观尚未应科举考试,还没有功名,但是年轻,文采
风流,有不少的女友。后来秦观死时,曾有一歌妓为爱他寻了短见。他的词清新柔
媚,如春日的黄鹏。秦观见苏东坡时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
他把苏东坡比做“天上映群”,又向苏东坡说:“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
人?”
黄庭坚日后成了江西诗派的鼻祖,他与秦观又不相同,他沉默寡言,有学者风,
他没去拜访苏东坡,但是写了两首诗,以万分谦逊的语气毛遂自荐,将苏东坡比之
为高崖的青松,自己则比为深谷里的小草,希望将来能和青松比高。苏东坡以前曾
看过黄庭坚的诗,他说黄庭坚的诗内容充实而深厚,诗思高旷,“数百年来未之见
也”。他回黄庭坚的信说:“今者辱书,执礼甚恭,如见所畏者,何哉?试方以此
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苏门四学士中,庭坚年最长,在当时人常以苏黄并
称。苏东坡去世后,黄山谷遂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人也是把他和苏东坡相提并
论的。但是黄庭坚终身以苏门弟子自居。黄庭坚后来还是由苏东坡最亲近的朋友引
荐的,因为黄庭坚是李常的外甥,孙觉的女婿。
九月间,另一个人后来在宫廷上审问苏东坡的案件时,也深受牵连,现在来看
苏东坡。他就是王巩,为人又是另一型。他是宰相之孙,出游之时,携一整车家酿
美酒相随,因为他不肯饮酒肆所沽之酒。他随身有三个爱妾:英英、盼盼、卿卿,
一齐来到徐州。苏东坡对他的爱妾开玩笑,在他那“百步洪涛”前的序言中,描写
王巩携带梨涡美女下险滩,自己则身披羽鳖立身黄楼高处,俯眺她们漂浮水面,自
己望之若神仙,或如李太白再临人世。
这时,有第四个重要人物在苏东坡生活中出现,就是诗僧参寥,大概是由秦观
介绍的。奇怪的是,苏东坡在杭州的三年内,参寥住在附近一个城市,居然苏东坡
从未听说过他,参寥为一大诗人,道德崇高,不慕虚名。他只是在遥远之处观察苏
东坡而心生羡慕。由现在起,参寥便成为苏东坡一生的密友了。
在那年的中秋节,我们也许可以把苏东坡看得更近,更清楚一些。八月十二,
他得了一个孙子。中秋之夜,他微感不适,稍感寂寞。过了六天,他接到子由写的
中秋诗,他也写了一首诗,叙述如何度的中秋节: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尽银阀涌,乱云脱壤如崩涛。
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外水。
遂令冷看世间人,昭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幡。
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
何人职舟临古汁,千灯夜竹鱼龙变。
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
青荧灭没转前山,浪附风回岂复坚。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蜇鸣露草。
卷帘推广寂无人,窗下中哑惟楚老。
南部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梦瑶台客。
那时,苏东坡为整个学术界所爱戴,所尊敬,所景仰。那年九月底,在黄楼有
一个盛大的集会。苏东坡坦然谈笑,轻松愉快,极为众人所喜爱。只因为他深得众
望,他之被捕与审判才轰动一时。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9: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逮捕与审判


苏东坡,我们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过去生活的态度,一向是嫉恶如仇,遇有邪
恶,则“如蝇在食,吐之乃已”。不过到目前为止,还幸而安然无事。可是在他吐
到第一百次时,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丰二年(一0 七九)三月,他调任江苏
太湖滨的湖州。在他到任谢恩奏章上,他说了几句朝廷当权派觉得有点儿过分的话。
只要他单歌咏人民的疾苦贫穷、捐税、征兵,那派小人还能装聋做哑,置之不顾。
现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势力下蹿升起来的李定和舒直。朝政是
在无以名之的第三流人才的掌握中,这类人是唯利是图随风转舵,既无所谓东,也
无所谓西。苏东坡过去曾不断给皇帝上表,每次皇帝看了他的表章,就向侍臣赞美
苏东坡。现在我们想起来,这些小人以前曾经阻挡苏东坡进京城。万一苏东坡蒙召
当权,可就真有危险,因为新政的领导人物那时不是已经失势,便是已然退隐。
苏东坡到任谢恩表只是例行公事,譬如略叙为臣者过去无政绩可言,再叙皇恩
浩荡,以此美缺相赐。但是苏东坡说:“伏念臣性资顽鄙……知其愚不适时,难以
追隋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新进”一词,在王安石口中是指突
然升迁的无能后辈。在过去为新政的朋党之争里,这一名词是固定代表那种含义的。
李定和舒禀心想苏东坡为什会自信能逃得出他们的手心呢?并且他说在他那个年纪,
他担任地方官是因为他不可能再惹是生非。他是不是暗示那些在朝为官的必然会惹
是生非呢?古之文人学者,因为没有民权的保障,在措词造句上,便发明出一种极
其微妙难以捉摸的表现法,而阅读的学者也养成一种习惯,乐于寻求含义于字里行
间之中。在中国古代,朝廷的公报是固定按期出版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报纸。
苏东坡所写的文字,照例惹人注意,这次谢恩表,使那些“新进”成了读者心目中
的笑柄。
在神宗熙宁元丰二年(一0 七九)六月,一个御史把苏东坡谢恩表中的四句挑
出来,说他蔑视朝廷而开始弹劾他。数日之后,舒禀,当时尚在御史台,找了几首
苏东坡的诗,内容关于农人青苗贷款,农人三个月无盐吃,还有燕子与蝙蝠争论的
寓言。他说写的那种诗,显示苏东坡不但考虑欠周,也是不忠于君。舒禀随同弹劾
表章,附呈上苏东坡印出的诗集。李定,现今升为御史中丞,也随后跟上一表,陈
述有四个理由,苏东坡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一共有四份弹劾苏东坡的表章。
这件案子交予了御史台。李定,当年因隐瞒父丧司马光骂他是禽兽不如,现在担任
检察官。他挑选了一个极其能干的官吏派到湖州去,免去苏东坡的官职,再押解入
京受审。御史请求,一路之上苏东坡必须关入监狱过夜,皇帝不许。神宗皇帝从无
意杀害苏东坡,不过这个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愿予以充分调查一番。
苏东坡的一个好友王洗,是他印了苏东坡的诗集,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派人去
给南部的苏子由送信,子由立刻派人去告诉苏东坡。这可以说是使者之间的大竞赛。
朝廷使者偕同他的儿子和两个御史台的兵丁火速出发。但是他儿子在靖江忽然生病,
于是耽误半天的行程,结果苏子由派的使者先到。
这个消息到达时,苏东坡是何等心情,我们必须要知道。他到达湖州不久,也
很喜欢这个新职位。他常和长子去山林间漫游,同游的还有子由的女婿、女婿的弟
弟。在苏东坡记游飞英寺的诗里,他说自己“莫作使君看,夕以中已非”。他最好
的朋友画竹名家文与可已在二月去世,他一直哭了三天。在朝廷的差官正越程前去
逮捕他时,他正再度创览他搜集的名画,那是七月七日,正拿出来到院子去晾。他
的眼光正好看到文与可送给他的一幅绝妙的竹子,不觉流下泪来。那天他写的那一
条笔记特别表现他的奇思幻想,记述他与文与可的友情。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综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
投诸地而骂日:“吾将以为袜。”及与可自洋州(今陕西洋县)还而余为徐州,与
可以书遗余日:“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苹于子矣。”
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日“拟将一段鹅帮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村长
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日吾
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答其诗日:“世间亦有千寻月,竹落庭空影许长。”
与可笑日:“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第篓谷
堰竹遗予日:“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根据孔平仲的记载——孔平仲是苏东坡的朋友,他是听湖州祖通判卿说,苏东
坡遭逮捕时,那位通判正好在场——苏东坡已经先得到子由给他的消息。他可不知
道控告的罪名之轻重。使臣一到,苏东坡就正式请假,由祖通判代行太守职务。官
差到时,正式身穿官袍,足登高靴,站在庭院中,手执箱板,御史台的两个士兵分
立两旁,身穿白衣,头缠黑巾,眼睛里凶光闪动。太守官街的人慌做一团,不知会
有何事发生。苏东坡不敢出来,与通判商量,通判说躲避朝廷使者也无济于事,最
好还是依法接他。东坡与通判商量应当怎样出来,因为苏东坡心想自己既然被控,
就不应当穿着官衣出来。祖通判认为他还没正式被控,他应当以正式官阶出现。于
是东坡穿上官衣官靴,手执红板,立于庭中,面向官差而立,祖通判与官衙人员则
头戴小帽,排立于苏东坡身后。两个士兵手执御史台的公文,紧握一个包裹,似乎
其中藏有刀剑。官差面目狰狞,默不作声,气氛紧张万分。苏东坡首先说话。
“臣知多方开罪朝廷,必属死罪无疑。死不足惜,但请容臣归与家人一别。”
皇差皇甫遵淡然道:“并不如此严重。”
这时通判迈一步向前道:“相信必有公文。”
皇甫遵问:“他是何人?”通判回禀自己的身份。士兵乃正式递交公文予通判。
打开一看,原来只是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苏东坡的太守官位传唤进京而已。皇差要
苏东坡立即启程。
官差允许苏东坡出发前,归看家人。根据苏东坡在笔记上记载,他到家时,全
家正在大哭。苏东坡向他们笑着说出下面一个故事,安慰他们:
在宋真宗时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间访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荐杨朴出来。杨朴实
在不愿意,但是仍然在护卫之下启程前往京师,晋见皇帝。
皇帝问道:“我听说你会作诗?”
杨朴回答道:“臣不会。”他想掩饰自己的才学,他是抵死不愿做官的。
皇帝又说:“朋友们送你时,赠给你几首诗没有?”
杨朴回答道:“没有。只有拙荆作了一首。”
皇帝又问:“是什么诗,可以告诉我吗?”
于是杨朴把临行时太大作的诗念出来:
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苏夫人听见这首诗,不由得破涕为笑。这故事曾记在苏东坡的笔记里,但不知
是不是他当时现编的。
家中决定由长子迈陪同前往。王适,他一向充任苏家的塾师,现在同他弟弟留
在家中,后来才偕同苏东坡全家入京。太守官邸的人全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个个躲
躲藏藏。但是老百姓都出来看太守启程。根据县志记载,老百姓都泪下如雨。官差
与士兵的态度与办事的要求,都蛮横无礼,后来苏东坡在上哲宗皇帝书中,说他们
逮捕太守犹如捕盗。官衙中只有王氏兄弟和陈师锡设酒筵钱别。
有人说途中苏东坡曾想自杀。根据他自己给皇帝上的奏章上说,在扬州渡江时,
他想跳入江中。但按孔平仲的记载,开船之后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桨时,他
想跳水自杀。那天夜里,月色皎洁,湖上风高浪大。苏东坡不知道他要判什么罪,
并且怕他的案子会牵连好多朋友。他想把眼一闭跳入水中,反倒省事。等再一想,
倘若如此,必给弟弟招致麻烦。在给文彦博的信里,叙述家里烧了他大部分与友人
的通信和手稿。家里人到了安徽宿县,御史台又派人搜查他们的行李,找他的诗,
书信和别的文件。有些兵把船包围起来时,女人和孩子们怕得很,那些兵把他们的
东西胡乱扔,就如一般兵士执行勤务时一样。兵丁走后,女人们气冲冲的说:“这
都是写书招惹的。他乱写东西有什么好处?把人都吓死了。”然后焚烧他的手稿,
后来东坡发现残存者不过三分之一而已。
苏东坡是七月二十八日由官家逮捕,八月十八日送进御史台的皇家监狱。审问
期间很长,前后四十几天。在监里,那个狱卒心肠非常好,大概知道他是谁,对他
十分恭敬,每天晚上给他热水洗澡,直到现在每晚上洗热水澡,还是四川人的习惯。
苏东坡在监狱中,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结果审问时反倒对他大有益处。他儿
子每天到监狱去看他,为父亲送饭当然是儿子分内的事。苏东坡和儿子暗中约好,
就是儿子只许送蔬菜和肉食,倘若听到坏消息,他才送鱼去。有几天,苏迈要离开
京城到别处去借钱,他把送饭这件事交给朋友办,但是忘了告诉朋友那件暗号。那
朋友送去熏鱼,苏东坡大惊。他心想事情已然恶化,大概凶多吉少了。他和狱卒商
量,给弟弟写了两首诀别诗,措词极为悲惨,说他一家十口全赖弟弟照顾,自己的
孤魂野鬼独卧荒山听雨泣风号。他表示愿世世为手足。在诗里他又细心表示以前皇
恩浩荡,蒙受已多,无法感激图报,实在惭愧。又说这次别无可怨,只是自己之过。
子由接到,感动万分,竟伏案而泣,狱卒随后把此诗携走。到后来苏东坡开释时,
狱卒才将此诗退回,说他弟弟不肯收。我相信子由根本知道这条计,故意把诗交还
狱卒。因为有这两首诗在狱卒手中,会有很大用处。因为狱卒按规矩必须把犯人写
的片纸只字呈交监狱最高当局查阅。这个故事里说,苏东坡坚信这些诗会传到皇帝
手中。结果正如他所预料,皇帝看了,十分感动。这就是何以苏东坡的案子虽有御
史强大的压力,最后却判得很轻的缘故。
幸亏诗人陆游曾编有一本历史,其中包括所有审问苏东坡的亲笔文件。现在我
们还有一本书叫“乌台诗案”,“乌台”是御史台监狱的名称。此书包括四件弹劾
本章、审问记录全部,苏东坡的口供、证物,和最后的判词。陆游勤于写日记,对
苏东坡留在身后的手稿和拓片特别爱好,这些遗物是苏东坡死后六七十年他才见到
的。他曾说出这本书的经过。北宋在靖康元年(—一二六)灭亡时,朝廷官员都向
杭州逃难,尽量携带珍贵的文件。在扬州,一个名叫张全真的政府官员看到这一份
手稿,从朝廷档案里抽出来。后来,张全真死后,一位姓张的宰相,受张全真的后
人请求为先人作一篇墓志铭。这位宰相要以那份手稿为代价。那家后人只答应交出
一半,另一半作为传家之宝。陆游记载说,他看见全部手稿都是苏东坡手写的,还
有改正之处,都由苏东坡签名,再盖上御史台的官印。我们不敢确言今日流传下来
的这本书是完全根据陆游所见的那本手稿,不过内容却记载了朝廷公报的细节,包
括苏东坡对自己那些诗句的解释。
我认为对此案件的判断,完全要看我们对苏东坡的批评朝政如何解释。张方平
和范镇正设法营救苏东坡,总括起来,他认为坦诚的批评与恶意的中伤显然有别。
我们今天不能不认为那些诗是坦诚的批评,而御史们则认为是对朝廷和皇帝恶意的
中伤。张方平指出,诗经是由孔子删订的,但是其中有很多对当时当政者的讽刺,
而且邦有道,则坦诚的批评完全合法。在另一方面,倘若我们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
之腹,相信那些御史是由义愤而发,是深恨亲爱的君王受辱而弹劾,这也是一种看
法。
舒禀在表章中说:“臣伏见知湖州苏轼近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龛然,
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陛下自新美法度以来,异论之人固不为少……然包
藏祸心,怨望其上,讪凌谩骂而无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应口所言,无一不以
讥诗为主。……陛下躬履道德,立政造士,以幸天下后世,可谓尧舜之用心矣。轼
在此时以苟得之虚名、无用之曲学,官为省郎,职在文馆。臣独不知陛下何负于天
下与轼辈,而轼敢为悻慢无所畏忌以至如是。且人道所立者、以有义而无逃于天地
之间者,莫如君臣。轼之所为忍出于此,其能知有君臣之义乎?为人臣者苟能充无
义之心往之以为利,则其恶无所不至矣……轼万死不足以谢圣时,岂特在不赧不有
而已。伏望陛下付拭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不胜忠愤恳切之至。”
另一御史的弹劾表里,完全是强词夺理的指责。在苏东坡到湖州上任途中,曾
为张氏园写了一篇记。在此一篇文章里,苏东坡说:“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
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这是孟子对孔夫子参政态度的概要结语。那位
御史在他忠君报国的热情之下,极力想劝服皇帝相信苏轼正倡邪说异端,实在大逆
不道,他说:“天下之人,仕与不仕,不敢忘其君。而独苏轼有不仕则忘其君之意,
是废为臣之道尔。”
李定举了四项理由说明为什么应当处苏东坡死刑。在奏章前面序言中,他说:
“苏轼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途叨儒馆。”他又接着说苏东坡急于获得
高位,在心中不满之下,乃讥讪权要。其当杀理由之一是,皇帝对他宽容已久,冀
其改过自新,但是苏东坡拒不从命。另一个当杀的理由是,虽然苏东坡所写诗之荒
谬浅薄,但对全国影响甚大。“臣叨预执法,职在纠奸,罪有不容,岂敢苟止?伏
望陛下断自天衷,特行典宪,非特沮乖后之气,抑亦奋忠良之心,好恶既明,风俗
自革。”
审问在八月二十日开始,被告自称年四十四岁(按西方计算法为四十二岁),
然后叙述世系、籍贯、科举考中的年月,再叙历任的官职。又把由他推荐为官的列
出姓名,因为大臣为国家举荐人才充任公职之贤与不贤,与其本人之贤德大有关系,
自然甚属重要。据说,他自为官始,曾有两次记过记录。一次是他任职凤翔为通判
时,因与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仪典,被罚红钢八斤。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内,
因小吏挪用公款,他未报呈,也被罚红铜八斤。“此外,别无不良记录。”
最初,苏东坡承认他游杭州附近村庄时所作的那首诗,对农民食无盐、青苗贷
款之弊端,曾出怨言,以及弹劾表章中之其它若干情节。他想不起曾写过其它与时
政有关的诗文。有好几天内,他否认给朋友写过讽刺诗,一直声称无罪。至于何者
应视为毁谤朝廷,何者不应视为毁谤朝廷,颇难断言。还有,何者构成“毁谤”,
亦复如此。但是在八月十三日,他决定服罪。他承认曾写讽刺诗讥刺当政,且与朋
友以此等诗互相投寄。不过他“并未隐瞒”,至于内容如何,解释容有不同而已。
在审讯期间,他奉命在下列一道供词上签字:“入馆多年,未甚插进,兼朝廷用人
多是少年,所见与轼不同,以此撰作诗赋文字讥讽。意图众人传看,以轼所言为当。”
苏东坡的朋友当中,有三十九人受到牵连,有一百多首诗在审问时呈阅,每一首都
由作者自行解释。因为苏轼措词精炼,用典甚多,幸而有此审问记录,我们得见作
者自己对好多文句的阐述分析。只有读者完全了解那些典故,才能把握文内的含义。
我读诗一向对那类诗避而不观,因为那些隐喻、史实,都需要单独解释,读来甚感
吃力,作者自己卖弄学问,为读者加重负担,殊为无谓。其实这样炫耀也并不困难,
因为数百年来,苏诗的评注家一直忙着在历史和唐诗里发掘苏诗用典的出处。
对苏东坡的指控,有的十分牵强。最有趣的指控中,有一条是写两株老柏的七
律。诗里说柏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这两句诗认为是对皇帝大
不敬,因为龙是皇帝的象征,而今皇帝正在位,作者应当说有龙在天,不应当说在
九泉地下。另外还有一首牡丹诗,在诗内作者叹造物之巧,能创造出牡丹种类如此
之繁多。御史解释此诗为讽刺新当政者能制定如此多之种种捐税。《菊赋》的序言
里曾提到吃妃菊的苦种籽,御史认为作者是在直接讽刺全境百姓的贫穷,尤其是指
朝廷对官吏薪俸的微薄。“生而盲者不识日”是讽刺科举考生的浅陋无知,讽刺考
生不通儒学,只知道王安石在《三经新义》里对经书的注释。
苏东坡在对方大部分指控上,都坦白承认在诗中批评新政,自然有愤怒之感、
失望之声,足以表明自己对当道的苛酷批评,罪有应得。
在给朋友驸马王诜的若干首诗里, 有一行诗是坐听“鞭答不呻呼。 ”又说,
“救荒无术归亡通”。他也提到“虎难摩”,是为政贪婪的象征。在给朋友李常的
诗里,他确是说在密州“洒涕循城拾弃孩。”那些男尸、女尸、婴尸都饿死于路也,
当时确是“为郡鲜欢”。关于他给朋友孙觉的诗里,有一行说二人相约不谈政治,
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约定,谁谈政治,罚酒一杯。在给曾巩的一首诗里(曾巩官位不
高,但是一代古文大家人他说厌恶那些“股耳如惆蝉”的小政客。在他给张方平的
诗里,他把朝廷比为“荒林惆蛰乱”和“废沼蛙蝈淫”,又说自己“遂欲掩两耳”。
在给范镇的诗里,他直言“小人”,我们也知道在给周郎的诗里,他把当权者暗比
做“夜果”。在写杭州观潮时,他说东海若知君王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在他一个好友刘恕罢官出京时,他写了两首诗给他,把那诗仔细看一下,也颇
有趣。并且可以了解官吏的愤怒,也可略知苏诗字里行间的含义。若按字面译成英
文而不加注释,便毫无意义可言。其中一首说: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向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鸟未可辨雌雄。
苏东坡承认他很佩服这位朋友,所以用孔子的不怨不容这种说法把他比孔子。
第二行指东汉大经学家派弟子东行的典故。第三行指西汉萧何以智勇在朝收平淮南
王之乱于无形。第六行指良马出于冀北,又进而指韩愈马说中的伯乐过冀北之野,
而冀北骏马遂空一事,亦指满朝已无真才贤士。第五行指鹤立鸡群,亦即贤人与小
人之比,隐含之义即在朝之庸庸碌碌者,皆鸡鸭之辈,于是午夜长鸣非鹤莫属。最
后一行更易令人致怒,因为诗经上有两厅‘俱曰予圣,谁识鸟之雌雄?”等于说朝
廷上只有一群乌鸦,好坏难辨。
他给那位朋友的第二首讽刺诗如下:
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
相夸缓若若,犹诵麦青青。
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
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
这首诗的前三行指的是虚伪的读书人侈谈仁义,实则以此为求取功名富贵的阶
梯,并对官场荣耀表示鄙夷之意。“麦青青”一典,按苏东坡的意思,是由庄子论
追求利禄官爵的人而来,那些人一生迷恋官爵,埋葬时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们的
坟墓早晚会夷为青青的麦田。第四行包含另一个庄子上的典故。楚王愿以高位请庄
子去做官,庄子谢绝,并且告诉国王的使者一个故事:有一个专吃腐肉的乌鸦,找
到了一个腐败的老鼠,正在一棵树上大享其美味,这时一只仙鹤赶巧从旁飞过,乌
鸦以为仙鹤来抢它的美味,就发出尖叫的声音想把仙鹤吓走,但是仙鹤高飞到白云
中去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苏东坡对小人的争权争位不屑一顾。
我有一种想法,我觉得苏东坡会以为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
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
当时大家深信苏东坡对朝廷至为不敬,他曾把当政者比为呜蛙,比为呜蝉,比
为夜袅, 比为吃腐鼠的乌鸦, 比为禽场中的鸡鸭。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骂他们为
“沐猴而冠”,不是人而装人。总之,苏东坡是看不起舒禀、李定那等人,那么舒
禀、李定为什么要对苏东坡有好感呢?
审问终结,大概是十月初,证据呈给皇帝。牵连的人很多,尤其是驸马王诜,
在审问时牵扯到他,因为他曾和苏东坡交换过各种礼物赠品。皇帝下令凡与苏东坡
交换过诗文的人,都得把手中的诗文呈上备查。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苏东坡,这时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对皇帝说:“我记
得苏东坡弟兄二人中进士时,先帝很高兴,曾对家人说,他那天为子孙物色到两个
宰相之才。现在我听说苏东坡因为写诗正受审问。这都是小人跟他做对。他们没法
子在他的政绩上找毛病,现在想由他的诗入他于罪。这样控告他不也太无谓了吗?
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别冤屈好人,老天爷是不容的。”这些话实际上等于遗言。
在十月十三日,御史们将案子做了个提要,送呈给皇帝御览。由于太后之丧,
案子拖延了些日子。苏东坡在狱中等待案子的结果和自己的命运吉凶之际,发生了
一件神秘的事情。
数年之后,苏东坡告诉朋友说:“审问完毕之后,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过,
我正要睡觉,忽然看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一句话也没说,他往地上扔下一个小箱
子做枕头,躺在地上就睡了。我以为他是个囚犯,不去管他,我自己躺下也睡了。
大概四更时分,我觉得有人推我的头,那个人向我说:“恭喜!恭喜!”我翻过身
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安心睡,别发愁。”说完带着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
“事情是这样,我刚受弹劾时,舒禀和另外几个人,想尽方法劝皇帝杀我,可
是皇帝根本无杀我之意,所以暗中派宫中一个太监到监狱里去观察我。那个人到了
我的屋子之后,我就睡着了,而且鼻息如雷。他回去立即回奏皇帝说我睡得很沉,
很安静。皇帝就对侍臣说:‘我知道苏东坡于心无愧!’这就是后来我被宽恕贬谪
到黄州的缘故。”
遇有国丧,国家总要大赦,所以依照法律和风俗,苏东坡是应当获赦的。那些
御史本打算把反对派乘此机会一网打尽,如今倘若一大赦,他们的心血岂不完全白
费!李定和舒禀十分忧闷。这时,李定奏上一本,对可能合乎赦罪的那些犯人,力
请一律不得赦免。舒禀并进而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东坡另外的
五个朋友,一律处死。
副相王挂在诸御史的逼促之下,一天突然向皇帝说:“苏轼内心有谋反之意。”
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说:“他容有其他过错,他决无谋反之意,你为何这么说?”
王挂于是提起在苏东坡的柏树诗里说龙在九泉一事,那含义是将来某人命定要
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现,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说:“你不能这样看诗。他吟
哦的是柏树,与我何干?”
王挂于是沉默无言。章停,当时还是苏东坡的朋友,为苏东坡向皇帝辩解说,
龙不仅是天子的象征,也可以指大臣,于是从文学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
论。
苏东坡的朋友呈上的证物都审查完毕,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阅。根据御史
的案子提要,此种毁谤朝廷要判流放,或是两年劳役,在苏东坡这样的案子,比较
严重,应当是削官两极。自法律上看,理当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亲自决定。
在十一月二十九日,使舒禀、李定大失所望,宫廷官员发出了圣谕,把苏东坡
贬往黄州,官位降低,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
在受到牵连的人之中,三个人受的处罚较重。驸马王诜因泄露机密与苏东坡,
并时常与他交换礼物,并且身为皇亲,竟不能将此等毁谤朝廷的诗文早日交出,削
除一切官爵。第二个是王巩,他并没从苏东坡手中得到什么毁谤诗,他显然是无辜
受累,也许是为了私人仇恨的缘故,御史们要处置他。随后几年,苏东坡不断提起
王巩固他受累。我们知道王巩的奢侈生活习惯,这次发配到遥远的西北去,日子是
够他消受的。
第三个是于由。他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在
证据上看,子由并不曾被控收到什么严重的毁谤诗,但是因为家庭关系,他遭受降
职的处分,调到高安,离兄长被拘留的黄州约有一百六十里,任骛州酒监。
其他人,张方平与其他大官都是罚红铜三十斤,司马光和范镇和苏东坡的十八
个别的朋友,都各罚红铜二十斤。
在旧年除夕,苏东坡被释出狱,在监中共度过四个月又二十天。出了东城街北
面的监狱大门,他停了一会儿,用鼻子嗅了嗅空气,感觉到微风吹到脸上的快乐,
在喜鹊吱喳啼叫声中,看见行人在街上骑马而过。
他真是积习难改,当天他又写了两首诗。诗里说:“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
笔已如神。”一首诗是: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他又诗如涌泉了。即在这两首诗里,至少有两句,若由那些御史仔细检查起来,
他又犯了对帝王大不敬之罪。塞翁失马还罢了,因为以失马表示并非恶运,重新寻
获也并非即是好运,换言之,人总不知道何者为好运,何者为恶运的。但是“少年
鸡”则指的是贾昌。贾昌老年时,他告诉人他在少年时曾因斗鸡而获得唐天子的宠
爱,而任宫廷的弄臣和伶人,这一点仍可引申而指朝廷当政那批小人,是宫廷中的
弄臣和优伶, 又是诽谤。 另有一行里他自称“窃禄”,意为自己无才为官。但是
“窃禄”一词却是从三国时一位大儒给曹操的一封信中摘下来的,而曹操普通认为
是一大奸臣、一霸主。写完这首诗,苏东坡掷笔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药!”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东坡居士

苏东坡由现在起,由情势所迫,要一变而为农夫,由气质和自然的爱好所促使,
要变成一个隐士。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
人的本来面目。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
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苏东坡若回到民众之间,那他就犹如在水中的海豹。在陆地
上拖着鳍和尾巴走的海豹,只能算是半个海豹。苏东坡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
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中国人由心里就赞美头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边田
间的农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诗,击牛角而吟咏。他偶尔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
夜登城徘徊。这时他成了自然中伟大的顽童——也许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这副面
貌吧。
在元丰三年(一0八0)正月初一,苏东坡已和长子迈离开京都,启程前往幽居
之地黄州,迈当时已经二十一岁。苏东坡是走最近的陆路赶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
弟弟子由照顾,随后再去。贫穷的子由要带着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两
个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属,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数百里之遥。酒监的职
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只相当于官营的一个酒馆经理而已。坐船走了几个月,
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儿等候他,自己带着哥哥的家眷和朝云,还有两个孩
子,顺长江上行往东坡的处所去。东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黄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
的。
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穷苦的小镇,在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在等待家眷之时,
苏东坡暂时住在定惠院,这个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离江边还有一段路。
他和僧人一同吃饭,午饭与晚饭后,总是在一棵山植树下散步,关于这种情形,他
写了些极其可爱的诗。不久,身边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热诚相待,常以酒宴
相邀。长江对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给他。在雨天,东
坡睡到很迟才起床,快近黄昏时,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东山麓漫游,在庙宇、
私人庭园、树阴掩蔽的溪流等处,探胜寻幽。在别的日子,有时朋友来访,则一同
到长江两岸的山里游玩。那一带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区,乡野风光如画。南岸有
攀山,耸立于湖溪交错的平原上。
苏东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个惊心动魄的经验,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在
六月他写的别弟诗里,他说他的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线蚁,又如旋风中
的羽毛。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
宗教。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他说:
“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
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
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唱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
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差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
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谢。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
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像然,
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与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内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
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个方向。诚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寻取到安静,但是,倘若
佛教思想若是正确,而人生只是一种幻觉,人应当完全把社会弃置不顾,这样人类
就非灭绝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达到精神的空虚和无我
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摆脱个人的牵挂,而儒家是抱现实的思想,要对人类尽其职
责义务,于是两种思想之间便有冲突。所谓解脱一事,只不过是在获得了精神上的
和谐之后,使基层的人性附属于高层的人性,听其支配而已。一个人若能凭理性上
的克己功夫获得此种精神上的和谐,他就不须完全离开社会才能获得解脱了。
比方说,在社会上有对抗邪恶一事。理学家朱熹批评苏东坡出狱后写的两首诗,
说其中没有克己与自新之意。那两首诗,如前所见,似乎还是以前老苏东坡的本色
未改。问题是,他是否有意改过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缄其口,国事有错误也绝不
批评吗?对不太亲密的朋友,他是一个回答法;对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个回答法。
在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两封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给至交李常的。因
为李常曾写诗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诗太感伤,苏东坡不以为然,写信回答他。信
上说:“何乃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吾济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
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若见仆困穷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
坎憬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一切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
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垢病也。”
在控告苏东坡案中,王巩获罪最重,现在流放在偏远的西南,苏东坡给他写过
几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巩受牵连,而受此苦难,至为难过,但接到王巩的信,知
道王巩能于哲学中自求解脱。他回信中说:“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
白发,厕宾客之末也……”接着说起道家长生之术,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颇知
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索我间风之上矣。
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临江军
书,久已收得。二书反复议论及处忧患者甚详,既以解忧,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
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愿公常诵此语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
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
但是对老朋友章停,他的说法又不同。章停现今官居参政谏议执事(副宰相),
曾经写信劝东坡改过自新。对这位朋友,东坡写了一封非常贴切的回信,悔过之意,
溢于言表。写得再得体不过,简直可以呈给天子龙目御览了。其文如下:“平时惟
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而某强狠自用,不以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无
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
粗亦受知于圣主,使稍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
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
但有惭耳。 而公乃疑其再犯也, 岂有此理哉?……”随后又叙述当时生活状况: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
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
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
得丧粗了其理,但凛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
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
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
家眷到达之后,苏东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来,不过等他的钱用完之后,日子要
如何过,他还没想到。他的两个小儿子适和过,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由于太守
的礼遇,他们还能住在临桌亭,此地后来因苏东坡而得名。此处本是驿亭,官员走
水路时,经此可以在此小住。苏东坡给一个朋友写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
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够美,但是其风景之美,
主要还是来自诗人的想象。他对那栋夏天对着大太阳的简陋小房子,情有独钟,别
的旅客一旦真看见,就会废然失望的。后来,又在那栋房子一边加了一间书斋给他
用,他便吹嘘说: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见水
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
临皋亭并不见得是可夸耀,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
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札记里写道: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
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一封写给范镇儿子的信,
语调则近诙谐,他说:“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
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
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不过苏东坡确是生活困难,他花钱有一个特别预算方法,这是他在给秦少游的
信里说的:“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辈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
…初到黄,凛人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于
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
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此贾耘者(贾收)法也。
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由临皋苏东坡可以望长江对岸武昌的山色之美。他有时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
舟,与渔樵为伍,消磨一日的时光。他往往被醉汉东推西搡或粗语相骂,“自喜渐
不为人识。”有时过江去看同乡好友王齐愈。每逢风狂雨暴,不能过江回家,便在
王家住上数日。有时自己独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发现那儿的村酒
并不坏。那个地区产橘子、柿子、芋头长到尺来长。因为江上运费低廉,一斗米才
卖二十文。羊肉尝起来,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贱,鱼蟹几乎不论钱买。旗
亭酒监藏书甚多,以将书借人阅读为乐事。太守家有上好厨师,常邀东坡到家宴饮。
在元丰三年(一O 八一),苏东坡真正务农了。他开始在东坡一片田地里工作,
自称“东坡居士”。他过去原想弃官为农,没料到在这种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农夫。
在他那《东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说:“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马正卿哀余
乏食,为郡中情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
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来而叹,乃作是诗,自憨其勤。庶几来岁之入,
忽忘其劳焉。”
东坡农场实际上占地约十亩,在黄州城东约三分之一里,坐落在山坡上。房子
在顶上,共三间,俯见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雪堂前面有房五间,是到黄州
后二年的二月雪中竣工的。墙是由诗人自己油漆的,画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
后来他就在此地宴请宾客。宋朝大山水画家米芾,那时才二十二岁,就是到雪堂认
识得苏东坡,并与苏东坡论画。宋朝诗人陆游是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七0 )十月
到的东坡,是苏东坡去世后约七十年。他曾记述雪堂正中间挂着苏东坡一张像,像
上所画东坡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雪堂的台阶下,有一小桥,横跨一小沟而过,若非下雨,沟内常干涸。雪堂之
东,有高柳树一株,为当年所手植,再往东,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颇清冽,并
无其他可取之处,只是诗人当年取水处而已。往东的低处,有稻田、麦田、一带桑
林菜圃,为一片长地,另有一片大果园。他在他处种有茶树,是在邻近友人处移来
的。
在农舍后面是远景亭,位于一小丘之上,下面乡野景色,一览无遗。他的西邻
姓古,有一片巨竹林园,竹茎周长约六寸,枝叶茂密,人行其中,不见天日。苏东
坡就在此浓阴之中,消磨长夏,并寻找干而平滑的竹棒,供太太做鞋的衬里之用。
苏东坡如今是真正耕做的农夫,并不是地主。在和友人孔平仲的一首诗里,他
说: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对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有一段日子,久旱不雨,后来下了雨,苏东坡和农人完全一样快活而满足,他
写诗道:
沛然扬扬三尺雨,造化无心阮难测,
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履,
腐儒奋粮支百年,力耕不受众肾价,
会当作活径千步,横断西北这山泉,
四邻相率助举杯,人人知我囊无钱。
建筑可以说是苏东坡的本性,他是决心要为自己建筑一个舒适的家。他的精力
全用在筑水坝,建鱼池,从邻居处移树苗,从老家四川省托人找菜种。在孩子跑来
告诉他好消息,说他们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种的地上冒出针尖般小的绿苗,他会
欢喜得像孩子般跳起来。他看着稻茎立得挺直,在微风中摇曳,或是望着沾满露滴
的茎在月光之下闪动,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满足。他过去是用官家的俸禄
养家湖口;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在较高处他种麦子。一个好心肠的农人
来指教他说,麦苗初生之后,不能任其生长,若打算丰收,必须让初生的麦苗由牛
羊吃去,等冬尽春来时,再生出的麦苗才能茂盛。等他小麦丰收,他对那个农夫的
指教,无限感激。
苏东坡的邻人和朋友是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农夫古某;还有一个说话大
嗓门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里像猪一般啼叫。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
太守朱寿昌,也是对苏东坡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再一个是马梦得(字正卿),始
终陪伴着苏东坡,而且非常忠实可靠,过去已经追随苏东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
崇拜他,现在该陪着受罪过穷苦日子了。苏东坡曾说,他的朋友跟随他而想发财致
富,那如同龟背上采毛织毯子。他在诗里叹息:“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四
川眉州东坡的一位同乡、一个清贫的书生,名叫巢谷,特意来做东坡孩子的塾师。
东坡的内兄在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一年,曾来此和他们住了一段日子,第二年,子由
的几个女婿曾轮流来此探望。苏东坡又给弟弟物色到一个女婿。根据子由的诗,对
方从来没见过他就答应了婚事。那时苏东坡又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物,其中两个是
道士,不但深信道教,而且是闲云野鹤般四海邀游的。因为苏东坡对长生的奥秘甚
感兴趣,子由特别介绍其中一个会见苏东坡,此人据说已经一百二十岁,后来这位
道长就成了苏家的长客。第三年,诗僧参寥去看东坡,在苏家住了一年光景。但是
东坡最好的朋友是陈糙,当年苏东坡少壮时曾和他父亲意见不合,终致交恶。陈糙
住家离歧亭不远。东坡去看过他几次,陈糙在四年内去看过苏东坡七次。由于一个
文学掌故,陈糙在中国文学上以惧内之僻而名垂千古了。今天中文里有“季常之痛”
一个典故,季常是陈糙的号。陈季常这个朋友,苏东坡是可以随便和他开玩笑的。
苏东坡在一首诗里,开陈季常的玩笑说:“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
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因为这首诗,在文言里用“河东狮吼”就表示
惧内,而陈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这个名字也就千古流传了。不过这首诗解释起来
还有漏洞。据我们所知,陈季常的家庭生活很舒服自在,而且尚有艳福。再者“狮
子吼”在佛经中指如来正声。我想可能的理由是陈季常的太太一定嗓门儿很高,苏
东坡只是拿他开个玩笑而已。直到今天,“狮子吼”还是指絮絮不休的妻子。倘若
苏东坡说是“母狮吼”,就恰当多了。
苏东坡家庭很幸福,在他的一首诗里,他说妻子很贤德。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妻
子并不像他好多朋友的妻子,或是过去历史上好多名学者的妻子那样凌虐丈夫。虽
然长子迈这时也能写诗,但几个儿子并没有什么才华。晋朝大诗人陶潜也以忧伤任
命的心情写过一首“责子诗”,说儿子好坏全是天命,自己何必多管,他说:“天
意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苏东坡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敬
通为东汉学者。苏东坡这句诗自己加的注脚里说:“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
节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独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其妻妒悍甚。
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
大约在此时,东坡收朝云为妾。我们记得,苏东坡的妻子在杭州买朝云时,她
才十二岁。按照宋朝时的名称,我们可以说她是苏太太的妾。妻子的丫鬓可以升而
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国是极平常的事。如此一个妾,无论在哪方面,都不失为太
太的助手。因为妻子要伺候丈夫,比如准备洗澡水,妾就比一个普通丫头方便得多,
不必在丈夫面前有所回避了。朝云现在已经长大,天资极佳,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很
赞赏她。在苏家把她买进门时,有些人作诗给她,就犹如她已经是个富有才艺的杭
州歌妓一般。但仔细研究,则知实际并不如此。由苏东坡自己写的文字上看,朝云
是来到苏家才开始学读与写。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对朝云有好感,朝云是当之无愧的,
因为苏东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终随侍左右的便是朝云。
在元丰六年(一0 八三),朝云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遁儿。在生下三天举行
洗礼时,苏东坡写诗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东坡自己善于做菜,也乐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颇为高兴。根据记载,
苏东坡认为在黄州猪肉极贱,可惜“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他颇引为憾事。
他告诉人一个炖猪肉的方法,极为简单。就是用很少的水煮开之后,用文火炖上数
小时,当然要放酱油。他做鱼的方法,是今日中国人所熟知的。他先选一条鲤鱼,
用冷水洗,擦上点儿盐,里面塞上白菜心。然后放在煎锅里,放几根小葱白,不用
翻动,一直煎,半熟时,放几片生姜,再浇上一点儿咸萝卜汁和一点儿酒。快要好
时,放上几片橘子皮,乘热端到桌上吃。
他又发明了一种青菜汤,就叫做东坡汤。这根本是穷人吃的,他推荐给和尚吃。
方法就是用两层锅,米饭在菜汤上蒸,同时饭菜全熟。下面的汤里有白菜、萝卜、
油菜根、芥菜,下锅之前要仔细洗好,放点儿姜。在中国古时,汤里照例要放进些
生米。在青菜已经煮得没有生味道之后,蒸的米饭就放入另一个漏锅里,但要留心
莫使汤碰到米饭,这样蒸汽才能进得均匀。
在这种农村气氛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像田园诗人陶潜的生活,他对陶
潜极其佩服。陶潜也是因为彭泽会时,郡遣督邮至,县吏告诉他应当穿官衣束带相
见,陶潜不肯对上方派来的税吏折腰,即解印绶去职,也隐农桑。苏东坡写过一首
诗,说陶潜一定是他的前身。这种说法若出诸一个小诗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
苏东坡说出来,只觉得妥当自然。他越读陶诗,越觉得陶诗正好表现自己的情思和
生活。
有些乐事,只有田园诗人才能享受。在弃官归隐时,陶潜写了一篇诗“归去来
辞”,只可惜不能歌唱。苏东坡由于每天在田亩耕作的感想,把归去来辞的句子重
组,照民歌唱出,教给农夫唱,他自己也暂时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
打拍子,和农夫一齐唱。
苏东坡很容易接受哲学达观思想的安慰。在雪堆的墙上门上,他写了三十二个
字给自己昼夜观看,也向人提出四种警告:
出舆入辇,厥莲之机。
洞房清宫,寒热之媒。
皓齿峨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浓,腐肠之药。
失去人间美好的东西之人,才有福气!苏东坡能够到处快乐满足,就是因为他
持这种幽默的看法。后来他被贬谪到中国本土之外的琼崖海岛,当地无医无药,他
告诉朋友说:“每念京师无数人丧生于医师之手,予颇自庆幸。”
苏东坡觉得他劳而有获,心中欢喜,他写出:“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
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苏东坡现在衣食足堪自给,心满意足。他今日之使我们感到亲切自然之处,是
那一片仁爱心。当年在他所住地区溺死初生婴儿的野蛮风俗,最使他痛心。他给武
昌太守写过一封信,太有价值,并不是因为文词好,而是内容好。英国十八世纪作
家司维夫特曾向贵族推荐婴儿肉为美味,并说此举为大举杀害婴信的有力计策,即
便是当讽刺话来说,我常常纳闷儿他何以竟说得出口?司维夫特是当笑话说的,但
是这种恶劣玩笑,是苏东坡所不能领略的。苏东坡从本地一个读书人口中刚一听到
这杀婴恶俗,他立刻提笔给本地太守写了一封信,请朋友带信亲身去见太守。这是
那封信: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寿昌)书
轼启: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磷见过。偶说一事,闻之辛酸,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
之贤,莫足告语,故专遣此人。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过不暇,岂有余力及此度
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
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
咿嘤良久乃死。有神山乡百姓名石拱者,连杀两子。去岁夏中,其妻一产四子。楚
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毙。报应如此,而愚人不知创艾。天麟每闻其侧近者有此,辄
往救之,量与衣服饮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无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辄亦不肯。
以此知其父子之爱,天性故在,特牵于习俗耳。
闻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陈遵梦一小儿
挽其衣,若有所诉。比两夕辄见之,其状甚急。遵独念其姊有娠将产,而意不乐多
子,岂其应是乎?驰往省之,则儿已在水盆中矣,救之辄免。鄂人户知之。
准律故杀子孙,徒二年,此长吏所得按举。愿公明以告诸邑令佐,使召诸保正,
告以法律,谕以祸福,约以必行,使归转以相语。仍录条粉壁晓示,且立赏召人告
官赏钱,以犯人及邻保家财充。若客户则及其地主。妇人怀孕,经涉岁月,邻保地
主无不知者。其后杀之,其势足相举觉,容而不告,使出赏固宜。若依律行遣数人,
此风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诱谕地主豪户。若实贫甚不能举子者,薄有以碉之。人
非木石,亦必乐从。但得初生数日不杀,后虽劝之使杀,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缘
公而得活者,岂可胜计哉!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重。六畜犹尔,而况于人。
俗谓小儿病为无辜,此真可谓无辜矣。悼是杀人犹不死,况无罪而杀之乎?公能生
之于万死中,其阴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
款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
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守。所活者亦数十
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为民自重,不宣。
韩再拜。
苏东坡自己成立了一个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邻居读书人古某担任会
长。救儿会向富人捐钱,请每年捐助十缗,多捐随意,用此钱买米,买布,买棉被。
古某掌管此钱,安国寺一个和尚当会计,主管账目。这些人到各乡村调查贫苦的孕
妇,她们若应允养育婴儿,则赠予金钱、食物、衣裳。苏东坡说,如果一年能救一
百个婴儿,该是心头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缗钱。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
教义。
我总以为,不管何处,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兴。人道精神一死,宗教
也随之腐烂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品读家园论坛 ( 鄂ICP备19005928号 )

GMT+8, 2025-1-29 11:24 , Processed in 0.062500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