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埚的演员生涯（中篇小说）

刘剑锋

8.

一辆绿色的越野车在洛河滩里跌跌撞撞地扑腾了一阵子，在帐篷外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头发长得比马戏团所有女演员的头发都要长的男人，向旁边的人打听黑毛。一个女演员跑去找，不大一会儿黑毛就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望着那个女人似的男人。

找我？

那人瞧着这个曾经在省杂技团红火过一阵子如今却土头土脑的小班主，甚至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说：我姓张，电影《活活憋死人》摄制组的，副导演。我们听一个从洛州回去的朋友说，他在你们的马戏团里见到一个出奇矮的人，有这个人吗？

有，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黑毛说。他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没了一点好感。

那人瞥了黑毛一眼：文明剧组缺一个男主角，侏儒。我想看看你团里的矮子。

他在睡觉，恐怕没空。黑毛说。

那人显然觉得不该小看这个土头土脑土头土脑的小班主。摸出一根烟递给黑毛：为找这么个小矮子演员，摄制组就差到国外去了。

你们摄制组也真够辛苦的。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呀，那些拍电影的都牛乎呼，看谁谁扁，可别看一个个咋咋呼呼耀武扬威，拍出的片子没人看，卖不出拷贝，投资老板不高兴，不管你多大牌的导演，一样灰的跟孙子似的见人低三分，可真要像你们这个片子的名儿，别人不说，自己就把自己憋死了。不容易呀！黑毛冷冷地发着感慨。

也缺演员。那人耸耸肩，依然不看黑毛，继续着他的话题：

那人也是见过世面的，避免和黑毛正面交锋，一笑：没错，不容易，所以还得你帮忙。

像我们这样走江湖的野班子，要混口饭吃靠什么？靠自己，靠绝活，看别人没有的！黑毛笑着，我们靠的就是这个小矮子，没有他，我们马戏团就得喝西北风。

你真幽默。那人盯住黑毛，咱两家的情况差不多，如果我们摄制组再找不到这么个小矮子，也会喝西北风的。

你们是什么呀，电影厂呀！你们喝西北风，我们还得求你们留几口哩。

我说了你这人真幽默，其实是含蓄，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谈到钱，如果这个小矮子适合到我们剧组的话，你打算要多少钱？那人说。

现在谈钱合适么？我们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谈钱，挨得上么？黑毛说。

那就让我看看那个小矮子。

这世界上除了孩子，恐怕没有比他更矮的了，信不过你就走人；要信得过我，你现在就去考虑两个问题，一个是钱――别嫌俗，这话咱们怎么也绕不开；另一个是，得给我们马戏团演员安排几个角色，要求不高，配角就行。

我必须得看一眼那个小矮子。

黑毛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了：那好吧，跟我来。

他们就来到那铁笼子跟前。黑毛一伸手：就他。

那人对黑毛说：你能让他站起来么？

你以为呢？他难道是坐着？黑毛不屑一顾地说。

狗埚是看见那辆越野车的，却不知道它是来干啥的，他只顾靠在铁笼子跟前和那条黑蛇说话。

那辆越野车又跌跌撞撞地离开洛河滩时，几个演员争先恐后地跑过来对他说：狗埚，你他妈要发了！

狗埚抬起头时给亮晃晃热烘烘的阳光狠狠地刺了一下。

黑毛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从刺眼的阳光里走过来，像一块乌黑的破布。

狗埚，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你要去演电影了，还是主角！黑毛说。

狗埚仰起头来，眼前依然是一片茫然，脑子里混混沌沌乱七八糟。一觉得黑毛的声音离他太远，远得有些飘忽。电影在他心里头是个挺神秘挺高尚挺了不起的东西。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电影里头的人物，，让别人来欣赏他。他摇摇头。太远了，飘飘忽忽的极不真实。

狗埚，你好像不怎么高兴？黑毛喜气洋洋地说。

狗埚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的消息会显得这样平静，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太阳在他的鼻头热烘烘地晃来晃去。黑毛喜气洋洋地模样教他想起父亲老八每次来向他要钱时的模样。

太阳刺得他眼睛有些疼。他只好脒上眼睛。黑毛像一块破布似的又漂走了。

狗埚木木地站在洛河滩里。太阳正在往下落。火一眼的夕阳铺在静静的河面上，辉辉煌煌的，像他早些时候在家门口编箩筐时看到的样子。

洪云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在狗埚跟前蹲下。

红亮亮的夕阳把洪云身上淡而神秘的芬芳又一次送到他面前。狗埚，洪云笑吟吟地说，我都知道了，真羡慕你！要不是怕黑毛把你我给宰了，我真会考虑嫁给你呢。

那你就嫁给我吧。狗埚说，现在就和我到棚子里头睡觉！

行，洪云站起来，晶晶地笑着：你个小崽子倒还有点男人的味道。

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不过，你那个东西够用么？洪云又蹲下来，在他下身那个地方弹了弹。

狗埚觉得他那个曾经因为洪云而朝气蓬勃过的物件给洪云弹得像钟一样响了一下。狗埚心里又难受了。洪云竟然怀疑他的那个东西够用不够用，她连试都不试一下就怀疑它够用不够用。她还是叫我小崽子。狗埚想。他又向洛河水面上看去。红亮亮的夕阳暗了许多。如果它是有生命的东西的话，那么它现在的该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黑毛在一边指挥着一些演员调试灯光和音响。狗埚想起了什么，就走过去。

他们为找你把全中国都挖地三尺了，就差点到国外去。黑毛抽着烟说。

他们看过我的演出？狗埚问。

当然没有！黑毛扭头对挂灯的演员说：再高点，高点。

那他们怎么会，怎么会选中我呢？

你说呢？黑毛喷出一口烟去，扭过头来，满眼都是笑：他们说晚上来看你的演出。

黑毛的笑如一桶水哗地把他给泼醒了。醒了的狗埚就又木了。

灯光终于装好了。黑毛摸摸狗埚的脑袋：狗埚，听说你喜欢洪云？你要真喜欢我就让给你！不过，那是个破女人，见男人就解裤带。你还是先演好电影吧，出了大名，美女就自己送上门了，想要多少有多少，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

狗埚茫然地盯着黑毛，木然地想，黑毛说洪云是个破女人。洪云是个破女人。可就是这个破女人还叫他狗埚傻崽子哩。

狗埚也不知道他怎么又回到黑蛇跟前。娅丽老兄，狗埚说，你看我还是个人么？

刘剑锋

9.

从那个透明的管子里爬出来，黑毛把话筒都递到他手上了，脑子稀里糊涂的狗埚才明白，他已经在试管里由苹果变成了小女孩。他木头木脑接过话筒把他以前重复过无数次的话又重复一次。小女孩奶声奶气的的声音立即在人头攒动的洛河滩里引起一阵骚动。看演出的大多是来自天南海北的老板和民工。他们不善于鼓掌，只是喧闹和骚动，山呼海啸的。狗埚往场子里瞅了瞅，发现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有些忘乎所以，疯疯癫癫的。狗埚想，这些人是为什么疯狂的，是因为你狗埚的演技，你高贵而好强的心，还是因为你是一个硬楞楞的钢铸铁浇的汉子？都不是。是因为你是一个矮的出奇的侏儒，是因为你的残缺你的丑陋你的在他们眼中的非人。他想他编箩筐，和父亲老八顶嘴，给狗二做打女孩子的弹弓，用耗子药毒死大白条，不向黑毛要工资，向洪云求爱，都想证明这样一个事实：他狗埚是个正常人而不是别的。可现在他知道他错了。在这些观众面前，在黑毛洪云以及父亲老八狗二眼里，他永远都是个玩了拿起来玩，不想玩了就可以随便扔掉的东西。演“空中飞人”时，他的双脚给绳子缠着，在帐篷里飞来飞去，他第一次开始害怕观众鼓掌，而在过去，他在空中飞的时候他渴望的就是观众的掌声叫好声惊叹声。此刻，观众没有鼓掌，但是却以嗥叫的方式表示他们的兴奋和满意。有些人把手伸进嘴里弄出一声又一声的唿哨声……狗埚突然间觉得这些观众其实挺可怜的，他们和黑毛老八一样叫他狗埚看低了。他们居然能被他狗埚这样的和骗人没有两样的把戏弄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他们居然给一个畸形的小矮子发泄这样多的冲动和激情，像二百五一样，实在是可怜。他们竟然这样喜欢丑陋和欺哄。他们也像演员，把人心里头的东西不知不觉就给演出来。如果我是观众，我瞧不起你们这些演员，就像你们瞧不起我这个侏儒一样。

这怪谁？是谁把观众弄得神魂颠倒的？是你狗埚的残缺丑陋和非人；是谁让老八一会儿威风八面把他一脚踢到半天上去一会儿又可怜巴巴地给你孙子一样的赔笑？是你这个能当玩物使唤的小矮子。没有你或许这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就不会这么将丑当美来品尝。狗埚，你是一个作孽的演员。

狗埚记得他读过的一本书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话：人生是个大舞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所有的人既是欺哄愚弄观众的作孽的演员，又是心甘情愿接受别人愚弄并怂恿演员作孽的观众。难怪这个世界会是这样的一塌糊涂。

接下来是其他人的节目。

狗埚和以往一样，狗埚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好去把马戏团的压轴戏“矮人长蛇”演好。

狗埚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然后来到铁笼子跟前，静静地望着娅丽。这是他和黑蛇出场前必须的一个环节。他和黑蛇这段时间的相处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与黑蛇之间建立的默契还要在这段时间里巩固。狗埚要和黑蛇默默地对视，在对视中让它彻底地安静下来放松下来，并让它感受到周围没有丝毫的危险和欺骗，这个世界是安全的，可靠的，值得信赖的。

狗埚准备！黑毛一如既往地喊。

狗埚的，抑或是马戏团的压轴戏就要开始了。

狗埚打开铁笼子，说：老兄，咱们的戏开始了。那条看上去那么凶恶的黑蛇娅丽就十分温顺地爬出来，狗埚走进那只木箱中，黑蛇也悠悠然地跟了过来钻进木箱。狗埚轻轻地在黑蛇的脑袋上摸一下，黑蛇就开始在他的身子上一点点地缠，直到把他缠严实。最后，一个男演员把木箱合上，并轻轻抬到场子中央。演出开始了。

两个女演员打开木箱，那条黑蛇一圈圈绽开来，狗埚的身子一点点露出来，场上的观众目瞪口呆，帐篷里鸦雀无声，既而就是发了矿难似的惊呼嗥叫声唿哨声。狗埚听着这些他早已熟悉和习惯的声音，没有一点感觉。场子里的灯光五颜六色地晃荡，让狗埚感到难受。他低下头对娅丽说：老兄，我是不是在作孽？狗埚把衣服撩起来，黑蛇就轻车熟路地往他领口里钻。观众又一次目瞪口呆了。他们显然在思考一条蛇为什么会不咬人，不会说话的牲口为什么能那么温顺地给人摆布。人与人之间都明争暗斗掐得你死我活，人为什么却能与一条蛇和睦共处。狗埚想笑。这些观众真可怜。其实要让蛇与你和睦共处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把蛇当蛇看。

狗埚不知道同样的演出在别的地方是否依然在继续，他的演员生涯该到此结束了。

他不想再演下去了，包括去拍什么狗屁电影。他不想让那些喜欢作观众的人们给他的表演所诱惑所欺瞒，他不想让已经沉沦的他在表演中继续沉沦，使他们义无反顾地欣赏残忍，崇尚丑恶，热爱欺骗。这样下去，他会让老八他们把更多的和他狗埚一样的人踢到半天上去，他会让黑毛这样的见钱眼开的人对钱的追逐变本加厉。

他不想让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丑陋而矮小。

他想回去编箩筐。

用简单的手，简单的藤条，编那些简单的箩筐，过自己简单的日子。

编箩筐的日子老八狗二他们欺负的只能是他狗埚一个人。

他觉得其实他最合适的还是编箩筐。编箩筐不用演戏，不用给人看。

他能把藤条在手中舞得优美而潇洒。一条条软活活光溜溜的藤条在他的手中会变成精致而漂亮的箩筐，人人都会夸的箩筐。人们夸箩筐其实就是夸他狗埚。他很想听到这样真实而生动的夸奖。

所以，不能再作孽了。

狗埚于是对钻在衣服里的黑蛇说：娅丽兄弟，对不起了，不管怎么样，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是朋友，是相依为命的朋友。我知道你是有毒牙的，但你不咬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咬我，因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来看，我可是把你当一条蛇来看的，但是，今晚……狗埚说着，就在黑蛇的身上掐了一下。

狗埚知道黑蛇已经感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不信任，一种危险，一种敌意。它不能不作出反应。

蛇从狗埚衣服里钻出来时，小矮子狗埚慢慢地倒了下去。

观众哗然。

黑毛也有点奇怪，这个动作可是从来没有编排过的。

世界在一片近似疯狂的喧嚣中，与帐篷里虚幻的五颜六色的灯光一起，在狗埚的眼前渐渐隐去，如同黄昏时他在洛河滩上看到的那燃烧的，行将消失的夕阳一样，一点点地变暗，变灰，最后只留下一片灰黑，一片永远的温馨，和谐与宁静。

作为演员，狗埚的演出到此结束。

——完——

兰心儿

:)晚上看！

兰心儿

父亲老八的笑是硬从那一堆乱糟糟的黑褶子里挤出来的，十分的陌生，狗埚以为老八在朝他发火或者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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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比喻够形象的。从未对狗埚笑过的老八也很尴尬。

狗埚把缩回去的脑袋再拿出来。望了老八一眼。心出溜一下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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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这个矮子的样子，读完如在眼前。这样的小说，适合慢慢读，慢慢品味，每句话都很有味道，让读者读完心里充满愉悦感，同时也容易进入小说所描写的情景。

读完第四节，做个记号。

竹心棋魂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剑锋更新，但我的快乐不会比楼上各位加起来少。

竹心棋魂

半个小时，文字形成画面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小说，真正的。

竹心棋魂

感谢品读论坛创建者，让我有幸拜读剑锋作品，足以。

兰心儿

小男人被女人戏虐，这是最残酷的方式吧。看后让人突然觉得狗埚的可怜，可悲！

读完第五节。:115×＆

兰心儿

第五节的景物描写很美，黄昏年年岁岁相同，但狗埚的人生和思想却不同了……同时也反衬了狗埚被洪云戏谑的可悲吧……

竹心棋魂

主人公应该是有生活原型的，而狗涡(手机找不到那字)求死的结局使艺术创作高于生活本身，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