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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似雪非雪

林语堂《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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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 章仙居

苏东坡在惠州的生活,谁都知道是和朝云的爱情相关联的。苏东坡去世之后,
他在白鹤峰的住所经后人辟为“朝云堂”。王朝云是杭州姑娘,她所生的婴儿夭折
之后,苏东坡在第一次放逐北归的途程中,真是使人黯然神伤。从那时起,朝云就
一直和苏东坡生活在一起,现在又随同他放逐出来。秦观赠她的诗说她美如春园,
目似晨曦。她到惠州时还年轻,才三十一岁。苏东坡那时五十七,虽然二人年龄不
同,而情爱无殊。朝云聪明愉快,活泼有生气。苏东坡一生的几个女人之中,朝云
最称知己。她爱慕苏东坡这个诗人,自己也很向往他那等精神境界。苏东坡对朝云
在他老晁嫱??骼氲吲妫?坏?迅屑ぶ?榧侵?晕淖郑?⑶倚词?廾浪??庑┦?
使他们的热情化为共同追寻仙道生活的高尚友谊。
苏东坡总是称朝云为“天女维摩”(表示纯洁不染之意)。在佛经里有这样一
个故事:在释迎牟尼以一个森林的圣人身份住在某一小镇时,一天,与门人讨论学
间。空中忽然出现一天女,将鲜花散落在他们身上,众菩萨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
只有一人身上的花瓣不落下来。不管别人多么用力去刷,花朵硬是沾着不掉。天女
问他们:“为何非要把花瓣从此人身上刷落?”有人说:“花瓣与佛法不合,故而
不落。”天女说:“不然,此非花瓣之过,而是此人之过。已然信佛之人,若还有
人我之分,其言行必与佛法相违背。如能消除此种分别,其生活自然合乎佛法。花
瓣落在身上而脱落下来的众菩萨,都已消除一切分别相。正如恐惧,若心中不先害
怕,则恐惧不能入袭人心。若众门徒贪生怕死,则视听嗅味触各感觉,才有机会骗
他们。已经能争服恐惧,则能超越一切感觉。”
苏东坡携眷到惠州那年,给朝云写了两首词。其特点在情爱之中夹杂有宗教情
感。第一首是到后半个月内写的,他称赞朝云,说不像白居易侍妾小蛮,因为小蛮
在白居易老时离开了他,而是像通德,她终生陪伴伶玄。他颇以朝云的孩子夭折为
恨,他把她比做天女维摩的敬拜佛祖。她抛却长袖的舞衫,而今专心念经礼佛,不
离丹灶。一旦仙丹炼就,她将向他告辞,进入仙山。那时她不会再如巫山神女那样
为尘缘所羁绊了。
在第二首词里,爱情升华达到宗教程度,更为明显。其中感情与宗教交织而为
一。那首词是: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著点,更夏文生采。这些个
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跑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
寻一首好诗,要书群带。
朝云对道家长生术也感兴趣。在惠州,苏东坡觉得到了应当认真炼丹之时。在
惠州那一段时期,不论住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时,他总把自己的书斋叫“思无邪斋”,
中国读书人给书斋起名字,总是用几个字表示他的人生哲学。苏东坡的思想已然发
展到不但喜爱淳朴的生活和纯洁的思想,而且到相信纯洁的思想才是淳朴生活的基
础。 控制自己的心神做为长生不老的不二法门, 是儒道佛三教结合的结论。他在
“思无邪斋记”里所言,并不在此。文内称他专心在小腹下部修炼丹田之气。这篇
文章是一篇韵文,是他的得意之作,但用的是道家法术的神秘文词,译成英文而不
加冗长的注释,是不易看懂的。简短说来,他说到吸收饮食的元气、草木的精华,
再藉铅汞之助,就可以培养元力。还要再辅以日精月华的吸取。他要炼制的是“思
无邪丹”。他相信而今是正当其时,他在一段杂记中说,白居易也曾试过炼制仙丹,
但未成功。白居易曾在庐山建一草堂,其中有一丹炉,但是那座丹炉及丹锅在他接
到朝廷任命为官之前一日坏掉。这就表示长生不死与享荣华富贵,是不可同时兼顾
的。所以人必须决定还是在热闹场中过此一生,还是逃离此红尘世界而求长生。现
在苏东坡相信自己已经向过眼云烟般的繁华梦告别,希望能求得长生不老之术。
究竟苏东坡对在肚脐之下炼丹田之气以求长生,是抱着何等程度的严肃态度,
则颇不易言。他是个观察锐敏的人,虽然他也玩玩丹汞的道家神秘法术,他已然看
出来,健康之道在于遵从合乎常识的几条简单规则。在他给患有肺痨病的陆道士的
一封短信里,他说:“科中散云,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
再辅以山中道士所得的卫生环境与运动锻炼,与现代在疗养院中病人所能享得的利
益,即是饮泉水、晒朝阳,等等养生之道。
另有一条奇怪的办法,朝云也与苏东坡共同合作实行,以求长生。大概从绍圣
二年(一0 九五),苏东坡开始独自睡眠,不再亲近女人。苏东坡在给朋友的一封
信里说:“养生亦无他术,安寝无念,神气自复。”另给张来的一封信里,他说自
己已经独宿一年半,觉得颇有得益。他说节欲之难,犹如弃绝肉食开始吃素,并以
下列方法劝人:比如,决定不吃肉时,不要决定此后永远不再吃肉。可先试戒三个
月,自然易于实行。三个月之后,可再延长三个月,如此继续下去。
朝云在宗教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况。她在尼姑义冲的教导之下,已经皈归佛
教。对男女“云雨”一事,佛教有其独特的态度。按佛理所示,吾人凭感官所见的
世界,都属虚幻,其终极的真实则是“佛”。人的意识则被知觉习性所包围。人若
想到解脱,必须打破知觉的习惯,逃避感官世界的幻觉。苏东坡和朝云(她现在可
以算是苏东坡的妻子了),不管儒家怎样看法,现在可以说都是佛教徒。他俩一同
创建放生池,根据苏东坡说,朝云很乐于行善,这是佛教谆谆教训的。
但是苏东坡还要更多严肃。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后半年,他患痔疮甚为
严重,失血甚多。他自己治疗。他不但遍读中国医书,而且常把旁人分别不清的药
草写文字说明其异同性质。关于痔疮,他的学说是这样,比如身内有虫啮咬,治疗
之法,是“主人枯槁,则客自弃去。”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连米在内,只吃不
加盐的麦饼和玉蜀黍饼。如此数月,暂时痊愈。
这时,他对炼丹的成功可能渐趋怀疑。他觉得自己感情太容易激动,不容易修
炼成仙。他给子由写信,论到朱砂保存的方法,说子由性情平静,修炼较易成功。
《山海经》是中国古代述说远方怪异的书。苏东坡写诗论到《山海经》时,他说:
“金丹不可成,安期追云汉。”即便炼成长生不死之药,又有何用?只要练习深呼
吸以控制元液足矣,而他已开始练习了。
他对来日如何,全然没有把握。他刚一到达,说要以惠州为家。可是他却永远
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派往何处。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们全家自宜
兴迁来。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习俗,应当实施
大赦。那年年终,他听说元佑诸臣不在大赦之列。这消息至少有镇定剂的功效,使
他觉得心情更为安定。他写信向程之才说:“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
安之。未话妙理达观,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又在给至交
孙娜的信里说:“今者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给曹辅的信内说:“近报有永
不叙复旨。正坐稳处,亦且任运也。现今全是一行脚僧,但吃些酒肉尔。”
现在一切既已确定无疑,苏东坡决定自己盖房子住。那年年底,他给王巩写了
一封长信。他说:“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庙者来,几百不失所。某既弃绝世故,
身心俱安,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子由不住得书,极自适,余
无足道者。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
次年三月,苏东坡开始在河东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顶上盖房子,离归善城的
城墙很近。 经过周期性的战事与破坏, 这栋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现在,人都称之为
“朝云堂”。在苏东坡的作品里,这栋房子叫“白鹤居”,北望可见河上风光,河
水由此折向东北流去。这栋房子占地约半亩宽,后面为山所限,前面地势陡然下陷,
当初设计此房子时,必须适应那有限的地皮,所以一头宽,一头窄。在城墙那边早
已有了两栋小房子。一家是翟秀才,一家是酿酒老妇林太太。这两家既是苏家的近
邻,也是好朋友。苏东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林翟两家也颇为受益。另一方面,
苏东坡却可以赊酒喝。后来,他又从此被调走,但还不断给此老妇寄送礼品。
苏东坡盖的这栋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间。在南边一块小空地上,他种
了橘子树、柚子树、荔枝树、杨梅树、楷杷树、几株桧树和桅子树。他告诉帮他物
色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给他找中等的树,因为他已经老大,不能等小树长大,
大树又不易移植。倘若树大,苏东坡就告诉朋友在移树之前,先要标出范围。中国
人移树的方法,是先所一条主根和一条中根,再用土埋起来,这样让树先渐渐适应。
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须研断,再用土盖好。第三年,在树的四周围标好了方
向之后,再将树移植,栽种之时,必须留意仍然合乎原来的方向。苏东坡的思无邪
斋,现在是在白鹤峰上,另一间房子他名之为“德有邻堂”。孔子在论语里说“德
不孤,必有邻,”这个堂名便是由此而来。这两个堂名都是四个字,而普通都是用
三个字,苏东坡以四个字做堂名,居然开创了一时的风尚。邻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
后面的东北,完全被苏东坡的房子遮蔽住。他的前门向北,正对河流,数里乡野的
美景,一览无余,白水山和更为遥远的罗浮山的庞大山脉,也可望见。
房子上梁时他写的诗,描写从房子各方面所见的景色。上梁就等于奠基,是附
近邻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邻居都带着鸡和猪肉前来道喜。写来供一般民众唱的喜歌,
一共六节,起头都用“起锚了”或是像莎士比亚诗里的“嘿喉”等声音:
“儿郎喂!东拉梁!
儿郎喂!西拉梁!”等语。
六节歌都是由东西南北四方描写风光,再加上向上看与向下看。东方山上,一
个寺院依偎在乔木参天的树林之中。在春季,苏东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时,他能听见
寺院传来的钟声。向西俯视,可以看见虹形的桥梁横卧于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
夜间来访,他可以看见长堤上灯光明亮。在南方,老树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里,
在他的花园中,他自己种了两棵橘子树。最美的风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镇婉转流
去,正好抱山麓而过。岸上附近,有一个垂钓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儿消遣,
忘记了时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苍降福,祈求农民粮食满仓,祈求海上风平浪静。乡间空气清洁,农
民可以常保健康,五谷丰登,林太太能有酒赊给他喝。最后为一切朋友祈福,愿大
家享福气,寿命长。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
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云得了一种瘟疫,竟尔身亡。他们住的是虐疾地区,
她得的可能是虐疾。苏东坡的儿子过并未在家,出外去运木材,朝云直到八月初三
才埋葬。因为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她在咽气之前还念《金刚经》上的谒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按照她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小山邻上,离一座佛塔和几个
寺院不远。坟墓之后,山溪落下如瀑布,水流入湖中。坟墓在一个隐僻的所在,山
坡分数条岗棱自高而下,犹如衣裳的折纹。墓后是一带大松林。站在墓旁可以看西
方山岭后的塔尖,往左右两三里,有几座大寺院,游客可听见黄昏的钟声与稷稷的
松涛。邻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纪念朝云。
埋葬了三天之后,在八月初六,夜里风狂雨暴。第二天,农人看见墓旁有巨大
的足迹。大家相信是有佛来伴她同往西方乐土去了。八月九日,夜里要念经超渡亡
魂。在典礼开始之前,苏东坡和儿子一同去细看那巨大的足迹。
苏东坡对朝云的情爱,不但记在墓志铭上,还表现在朝云死后不久苏东坡写的
两首词上。在《悼朝云》那一首里,他以朝云的幼子夭折为恨,不幸岁月无情,抛
人而去。他只能诵小乘佛经以慰亡魂。朝云生在世上,想是要还前世欠下他的一笔
债。现在转瞬之间,她已不在,也许是进了极乐世界。佛塔去此坟墓不远,每日黄
昏她可以去听经访道,以慰岑寂。
苏东坡以前曾经写过三首极其精妙的词,记松风阁畔的梅花,足以显示他的诗
才。那年十月,梅花又盛放,他写了一首词,显然是以梅花象征长眠于地下的朝云。
那个象征至为相宜,因为月下梅花一向认为是白衣仙女,隐约朦胧,绝与尘世俗态
不同其格调。这首词的用语,既像是写花,又像写他心爱的女人。那首词是: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
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丰湖过去一向是苏东坡喜爱的野餐处所。朝云埋葬之后,他不忍心旧地重游。
他已经找圣洁之地把朝云埋葬,他二人共同开辟的放生池,就在下面,芳魂一缕,
举目下望,也可少得慰藉。
从现在起,苏东坡一直鳏居未娶。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园也已种上果木,
水井已经打好,长子迈已经把过和自己的家眷迁来惠州。次子适则和他的妻儿仍留
在宜兴,因为苏东坡对他抱有厚望,希望他专心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同两个儿子
两个儿媳妇来的是三个孙子,两个是长子的,一个是三子的。大孙子已经二十岁,
已然成家。二孙子符,也到了娶妻的年龄,苏东坡给他安排,娶了子由的外孙女,
就是他亡婿王适的女儿。
盖这栋房子,几乎把苏东坡的钱花光了。现在就指望迈微薄的薪俸。迈,在运
用了些关系之后,获得南雄附近的县令职位。
正在苏东坡以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际,他又被贬谪出中国本土之外去
了。他的新居落成之后大约两月光景,他接到远谪海南岛的命令。根据一个说法,
他曾写了两行诗,描写在春风中酣美的午睡,一边听房后寺院的钟声。章停看到那
两句诗,他说:“嗅!原来苏东坡过得满舒服!”于是颁发了新贬谪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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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域外

海南岛那时是在宋朝统治之下,但是居民则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数汉
人。苏东坡就被贬谪到北部沿岸一带去,这中国文化藩篱之外的地方。元佑大臣数
百个受苦难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贬谪到此处。朝廷当政派为防止元佑诸臣再卷土
重来,在那一年及以后数年,决定惩处或贬谪所有与前朝有关联的臣子。苏东坡贬
谪到海南岛不久,司马光后代子孙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调职,其中包
括苏子由和范纯仁,调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彦博,已经九十一
岁高龄,也没饶过,不过只是削除了几个爵位。打击苏东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贬谪的
臣子,其亲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县境任官职。因为苏迈原在南雄附近为官,现在也
丢了官职。
现在苏东坡所有的,几乎只有那一栋房子了。按照他名义上的官阶计算,朝廷
三年来欠他两百贯当地的钱币,按京都币值计算,是一百五十贯。所欠的官俸既未
发下,苏东坡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求他帮忙请税吏付给他。这个朋友王吉曾经听
苏东坡的话兴建过医院,周济过贫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赈饥民”的罪名遭上方罢
斥了,前面已然提过。苏东坡的欠薪发下与否,已不能稽考。
他现年六十岁,这是按西方计算。到底以后他还流放在外多久,颇难预卜,生
还内地之望,甚为渺茫。两个儿子恢迸惆榈焦阒荨K赵煸诤颖呦蛩?姹穑?展??
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为了到达任所,苏东坡必须湖西江而上,船行
数百里到梧州(在现代的广西),然后南转,从雷州半岛渡海。他一到雷州,听说
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岛贬谪之处,刚刚经过此地。据揣测说,苏氏兄弟被贬谪到
这个地方,是因为他俩的名字与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觉得
颇有趣味。子由也带了妻子、第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他们几年前一直和他在高
安住过的。
苏东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与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况凄凉。当地是个穷县
分,兄弟二人到一个小馆子去吃午饭。子由吃惯了讲究的饭食,对那粗糙麦面饼实
在难以入口。苏东坡把自己的饼几口吃光,笑着向弟弟说:“这种美味,你还要细
嚼慢咽吗?”他们站起身来走出小铺子去,带着家人慢慢向前走,尽可能慢走,因
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苏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欢迎接待,送酒食,结果第二年因
此遭受弹劾,调离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处,后来改为一座庙,是他兄弟二人死后,
用以纪念他们的。
苏东坡必须出发了,子由送他到海边。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过
了一夜。苏东坡的痔疮又发,甚为痛苦,于由劝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时间一同作
诗,苏东坡试探出子由最小的儿子的诗才。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
魂,一直愁坐整夜。离别之前,苏东坡给王古写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无
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
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那天,他向先贤调祈祷。有一个庙,供奉征南二将军的神像。凡是在此风涛险
恶之处,过海的旅客,都求神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过去发现神谕无不应验。苏
东坡也遵照习俗行事。
在绍圣四年(一0 九七)六月十一日,苏氏兄弟分手,苏东坡和幼子和雷州太
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几个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气,苏东坡可以看见
岛上山峦的轮廓矗立于天际。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对他不像对西方诗人那么富有
魔力。实际上,他已经是“眩怀丧魄”了。但是一路平安无事。登岸之后,苏东坡
父子向西北岸的檐州目的地前进,七月二日到达。
他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张中不但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
五体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个围棋高手。他和苏过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终
日下棋,苏东坡在旁观战。由于张中的热诚招待,苏东坡就住在张中公馆旁边的一
所官舍里。不过也是一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所以夜里苏东坡得把床
东移西移。因为是官家的房子,张中用公款修缮一番,后来因此为他招了麻烦。
由中国人看来,海南岛根本不适于人居住。在夏天极其潮湿,气闷,冬天雾气
很重。秋雨连绵,一切东西无不发霉。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
这种有害于人的气候,颇使人想到长生之道。苏东坡写过下面一段文字: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
其何能久?然信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
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
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
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后,岛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他们住
在热带的山上,后来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们为日本效力,训练丛林战术。本
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常受狡诈的汉人欺骗。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
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顾孩子。
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属用具如斧子、刀、五谷、布、
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他们用乌龟壳和沉水香来交换,沉水香是中国应用甚广
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内地输入,因为当地人只吃芋头喝白水当做饭食。在冬天
自大陆运米船不到时,苏东坡也得以此维持生活。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
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
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他曾写过下列文字:
岭外俗皆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
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
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
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
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
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
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
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
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
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著是老实规矩的
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
在岛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
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他写
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
优煎。”
使章停和苏东坡的其他敌人烦恼的,是他们竟无奈苏东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
(一O 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自己的坎坷说: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也了”己而思之:
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赢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
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见尔!”
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苏东坡也许是固执,也许真是克己自制,至少也从未失去那份诙谐轻松。僧人
参寥派一个小沙弥到海南岛去看他,带有一封信和礼品,并说要亲身去探望。苏东
坡回信说:“某到贬所半年,几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
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裆中泰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疾病人,北方何尝
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
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他在此岛上的人生态度,也许在他贬居此地最后一年后,在杂记中所写的那段
话表现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余在信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日:“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
子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酞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
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
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东坡一次对他弟弟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
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现在他就和默默无名的读书人、匹夫匹妇相往还。
和这些老实人在一起,他无须乎言语谨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
他从没有一天没有客人,若是没人去看他,他会出去看邻居。像以前在黄州一样,
他与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读书人、农夫等相交往。闲谈时,他常是席地而坐。
他只是以闲谈为乐。但是他也愿听别人说话。他带着一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
随意到处游逛。和村民在槟榔树下一坐,就畅谈起来。那些无知的穷庄稼汉,能对
他说什么呢?庄稼汉震于他的学识渊博,只能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苏东坡
说:“那就谈鬼。好,告诉我几个鬼故事。”那些人说并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
苏东坡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后来苏过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父亲
若一天没有客人来,他就觉得父亲好像不舒服。
甚至于在如此地远天偏的地方, 那群政敌小人也不让他安静消停。 绍圣三年
(一0 九六)是迫害老臣雷厉风行的一年。在绍圣四年(一0 九七),快到旧年除
夕了,两个元佑大官在十天之内先后死亡,情况可疑。在春天,那两个官员的子女
也遭监禁,老太后的秘书也处了死刑。所有遭贬谪的官员,都又调迁地方。那年夏
天遭到调迁的官员之中,有苏子由、秦观、郑侠,我们还记得郑侠就是献图推翻王
安石的宫门小吏。
三月,神奇道士吴复古,又在海南岛出现,和苏东坡住了几个月。他带来的消
息是,朝廷派董必来视察并报告受贬谪的大臣的情形,如有必要,再弹劾起诉。那
时檐州隶属广西省。最初朝廷打算派吕升卿到广西(吕升卿是恶迹昭彰的元佑大臣
的死敌吕惠卿的弟弟)。对苏氏兄弟说,吕升卿一来,他俩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是
曾布和另一个官员劝阻皇帝,说吕升卿必不能从公禀报,必致激起私仇大恨。那样,
朝廷就是超乎极端了。因此一劝,吕升卿改派到广东,董必派到广西。果不出所料,
董必找出了纸漏,他说苏子由强占民房,雷州太守厚待罪臣并善予照顾。太守乃遭
撤职,苏子由改调到惠州以东地区,当年苏东坡曾谪居在那里。
董必要自雷州半岛到海南,就如瘟神下降,但是他的副手彭子明对他说:“别
忘记你也有子孙。”董必听了遂停止不去,只派下属过海,察看苏东坡的情形。那
个官员发现苏东坡住在官舍里,颇受太守张中优待,张中后来遂遭革职。
苏东坡被从官舍逐出,必须用仅有的一点钱搭个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
一个椰子林。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来亲自动手帮助他盖房子。
那是一栋简陋的房子,面积是五间大,但大概只盖了三间。他名此新居“槟榔庵”。
房后就是槟榔林。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黎民猎鹿的声音,鹿在那个地区为数甚多。
有时早晨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在五月他给朋友写信说:“初至做官屋数椽,
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
不足道,聊为一笑而已。”
苏东坡很少恨别人,但他至少不喜爱董必。他必须向把自己赶出屋去的这个朝
廷官员开个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鳖。他写了一篇寓言,最后提到鳖相公。
有一次,东坡喝醉,这篇故事就这样开始。有鱼头水怪奉龙王之命,前来把东坡拉
往海中。他去时身穿道袍,头戴黄帽,足登道履,不久便觉行于水下。忽然雷声隆
隆,海水沸腾。突然强光一闪,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晶宫中。像普通所说的龙宫
一样,龙宫中有好多珠宝、珊瑚、玛消,其它宝石等物,真是精工点缀,琳琅满目。
不久,龙王盛装而出,二宫女随侍。苏东坡问有何吩咐。不久,龙后自屏风后出来,
递给他一块绢,有十尺长,求他在上面写诗一首。对苏东坡而言,再没有比作诗容
易的事。他在绢上画了水国风光和水晶宫的霞光瑞气。他写完诗,各水中精灵都围
着看。虾兵蟹将莫不赞美连声。鳖相公当时也在。他迈步走出,向龙王指出东坡诗
内有一个字,是龙王的名字,应当避圣讳。龙王一听,对苏东坡大怒。苏东坡退而
叹曰:“到处被鳖相公厮坏!”
苏东坡写了三四个寓言故事,但是中国文人写的想象故事,直到宋时代才真有
发展,苏东坡写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样,都是明显的道德教条加上微薄的一点想
象而已。
在他自己盖了几间陋室之后的两年半期间,他过的倒是轻松自在的日子,只是
一贫如洗而已。他有两个颇不俗气的朋友,一个是为他转信的广州道士何德顺,另
一个是供给他食物、药物、米、咸菜的谦逊读书人。夏天的热带海岛上,因为潮湿
的缘故,人是很受煎熬。苏东坡只有静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数,直到秋季来
临为止。秋季多雨,因为风雨大多,自广州福建来的船只都已停航。食粮不继,连
稻米都不可得。苏东坡真个一筹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0 九八)冬天,他给朋
友写信说他和儿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那年冬天,一点食物接济也没有,父子
二人直有饥饿之虞。他又采用煮青菜的老办法,开始煮苍耳为食。
他曾在杂记中写食阳光止饿办法,不知是否认真还是俚戏。人人知道,道家要
决心脱离此一世界时,往往忍饥不食而自行饿死。苏东坡在杂记《辟谷之法》中说
了一个故事。他说洛阳有一人,一次坠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个人注意到,
在黎明之时,这等动物都将头转向从缝隙中射的太阳光,而且好像将阳光吞食下去。
此人既饥饿又好奇,也试着模仿动物吞食阳光的动作,饥饿之感竟尔消失。后来此
人遇救,竟不再知饥饿为何事。苏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
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倪耳米贵,吾方有绝食之忧,
欲与过行此法,故书以授。四月十九日记。”
实际上,苏东坡不必挨饿,他的好朋友好邻居也不会让他挨饿,他似乎是过得
满轻松。有一天,他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
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
此后苏东坡就称她“春梦婆”。他有时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庄稼汉的斗笠
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溅泥淌水而归。狗见而吠,邻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机会,
还继续用下漫步的老习惯。有时他和儿子到六里以外西北海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
岩石,像一个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里失事,本地人就说那块岩石有什么灵异。
那块岩石下面,长了许多荔枝橘子树。在那里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
得吃不了,要带着走,立刻就风涛大作。
苏东坡一向对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欢信州一带的和尚,因为他们有妻子,
并且和别的女人有暧昧情事。住在增州时,他曾写文章讽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题目
是《记处于再生事》。据说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增耳,闻城西民处于病死两日复生。予与进士何畏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
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帘下有言:“此误追。”庭下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
见狱在地窟,现隧而出,入系者皆僧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担身皆黄毛如驴马,
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增僧之室也。日:“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又一
僧亦处于邻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飨及数千钱付某僧。僧得钱分数
百遣门者,乃持饭入门,系者皆争取其饭,僧所食无几。又一僧至,见者皆擎膝作
礼。僧日:“此女可差人送还。”送者以手掌墙壁便过,复见一河,有舟便登之,
进者以手推之,舟跃,处子惊而寐。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者也?书之以为世戒。
这几年,过是父亲时刻不离的伴侣。据苏东坡说,像过那样好儿子实在是至矣
尽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琐事,也是父亲的好秘书。在如此高明的父亲
指导之下,过很快便成了诗人画家。在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之中,过成了一个有相当
地位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已然流传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亲当年在祖父教导
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将唐书抄写一遍,藉资记忆。此后,又抄写汉书。苏东坡博闻
强记,他把读过的这些古史每一行都记得。有时他倚在躺椅上听儿子诵读这些书,
偶尔会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细节,而评论之。
他们颇以无好笔好纸为苦,但仅以手中所有的纸笔,过也学着画些竹石冬景。
大概二十年后,过到京都游历,在一座寺院里小停,几个宫廷中的兵卒忽然到来,
抬着一顶小轿,要他进宫陛见徽宗皇帝。苏过完全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遵命。一进
轿,轿帘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见是往何处去。轿上无顶,有人持一大阳伞遮盖。
他觉得走得很快,大概过了四五里,到了一个地方。他走出轿来,见自己立在走廊
之下,有人过来引他到一座极美的大殿。他一进去,看见皇帝坐在里面,身穿黄袍,
头戴镶有绿玉的帽子。皇帝周围有一群宫女环绕,穿得极为艳丽。他觉得那样美的
宫女为数不少,但是不敢抬头看。当时虽然是六月,殿中极为清凉。屋里有巨大冰
块堆积,点燃的妙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宫殿里。施礼问安
毕,皇帝对他说:“我听说你是苏轼之子,善绘岩石。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
墙壁上绘画,因此请你前来。”苏过倒吸了一口气。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画家,他
的作品至今仍在。苏过再拜之后,开始在墙壁上作画,这时皇帝离座下来,站着看
他动手。画完之后,皇帝再三赞美。告诉宫女送苏过美酒一杯,还有好多珍贵礼品。
苏过自御前退出之后,又在走廊之下乘轿出宫,在路上仍然轿帘低垂。到家之后,
刚才的经历,恍愧如梦。
岛上难得好墨,苏东坡自己试制。苏过后来说他父亲险些把房子烧掉。这个故
事与杭州一名制墨专家有关系。这家制墨人所卖的墨价高出别家两三倍,他说他是
在海南岛跟苏东坡学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苏过打听他父亲制墨的方法。苏过笑
道:“家父并无何制墨秘诀。在海南岛无事时,以此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
潘衡来访,家父即开始和他在一间小屋里制墨。烧松脂制黑烟灰。到半夜,那间屋
子起了火,差点儿把房子烧掉。第二天,我们从焦黑的残物中弄到几两黑烟灰。但
是我们没有胶,父亲就用牛皮胶和黑烟灰混合起来。但是凝固不好,我们只得到几
十条像手指头大的墨。父亲大笑一阵。不久潘先生走了。”不过,在苏过叙述这件
往事时,潘衡这家商店的墨已经很好了。显然是他从别人学得的制墨秘诀,而不是
跟苏东坡学的,而只是藉苏东坡的名气卖墨而已。
现在苏东坡空闲无事,却养成到乡野采药的习惯,并考订药的种类。他考订出
来一种药草,在古医书上是用别的名字提到过,别人从未找到,而他发现了,自然
十分得意。在他写的各医学笔记中,有一种药可以一提,那就是用等麻治风湿的办
法,尊麻含有尊麻素和黄体素,像毒藤一样,皮肤碰到就肿疼。他说把尊麻敷在风
湿初起的关节上,浑身其他关节的疼痛都可以停止。他还深信苍耳的功用。苍耳极
为普通,各处都长,毫无害处,吃多久都可以,怎么吃法亦无不可。(此种植物含
有脂肪,少量树脂,维他命C 和苍耳酷。)他告诉人把此植物制成白粉末的办法。
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种植物的叶子灰,加热约二十四小时,即可。此白色粉末,
若内服,能使皮肤软滑如玉。他还有些笔记提到蔓菩、芦能和苦劳。他称这些东西
是“葛天氏之民”的美食,营养高,味道好。
除去忙这些事之外,他还在儿子帮助下,整理条记文稿,成了《东坡志林》。
过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别为五经作注。他担任两部。在黄州滴居时,他已经注完《易
经》和《论语》。现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书》。最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诗一
百二十四首。他在颖州时就开始此项工作,因为当时在被迫之下,度田园生活,他
觉得自己的生活与陶潜当年的生活,可谓无独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极其仰慕陶潜。
离开惠州之时,他已经写了一百零九首,还只剩下最后十五首没有和,这十五首是
在海南岛完成的。他要子由给这些诗写一篇序言,在信里说:“然吾与渊明,岂独
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纠他觉得他与陶潜的为人也颇相似,许多仰慕
苏东坡的人,当必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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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终了

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岁,留在身后的是一代死亡、颓丧、疲
惫的文臣学者。他父亲神宗有子十四人,他只有一子,乃“刘美人”所生,亦在幼
年夭折。他弟弟继位,是为徽宗。徽宗身后遗有儿子三十一人、几幅名画、一个混
乱的国家。他兄长所开始的,徽宗给做了结束。他还是任用那些人,遵行那些政策。
王安石的国有资本主义,现在和神宗当政时期相提并论,和“祖制”的神圣不可侵
犯一词,使人敬而生畏。在丰裕国库的方法,在与北方民族兵戎相见两事上,徽宗
也步王安石的后尘。集中财富于国库、于皇家,也许这个政策是为帝王者无法割爱
的吧。但是实行此一政策的皇帝,必须付出其代价。在徽宗,那代价是丢弃王位,
国都沦陷,是在俘虏中死于敌方。徽宗能画美丽的花鸟,交颈的鸳鸯,但是每一个
帝王,只要能忍心对老百姓施虐政而为自己建筑琼楼玉宇园围亭台,则未有不失其
王位者。
徽宗登基之时,国家之组织已烂,国家之元气已衰。有品有才有德之人,乃文
明社会产生之瑰宝,要假以长久之时日方能生长成熟。司马光、欧阳修、范纯仁、
吕公著那一代,已是往者已矣。那一代的人才,或已惩处,或已流放,或因病因老
而死,或遭谋害而亡。清议批评,至大至刚的思想与文章,那种气氛已然室塞,一
切政治生活全已污染腐坏。苏东坡及其门人学士为理想而从政之心,因遭逢迫害过
深,已不复再存其壮志雄心,尤其是当时政治的歪风仍与他们的浩然正气相左。凭
皇帝一道圣旨,朝中即可立即出现一代新的正直博学勇敢无畏的儒臣,那可真是难
矣哉。若使一个享有政权滋味八年之久的一个大帮派轻易放下政权,那也是所望过
奢了。
不过,苏东坡是暂时有好运来临。因为在元符三年(—一00)前半年,朝廷要
由神宗之后,新皇太后摄政。那年四月,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虽然她在七月还
政于其子,直到次年正月她去世之前,她却始终保有强大的力量保护元佑诸臣。在
她在世之日,遭放逐的儒臣,都蒙赦罪,或予升迁,或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动自由。
神宗的这位皇后,就像她的婆婆一样,天性就能辨别人的善恶,这一点远胜过她的
儿子,而且在女性单纯的智慧上,也更有知人之明。批评家和历史家,沉迷于精炼
的词句、抽象的特点,而不能自拔,精研一代的政治与问题入而不能出,有时反而
会忘记在对人终极的判断上,我们仍然逃不出两个基本的形容词“好”与“坏”。
在总论一个人的事业人品时,他所能祈求得到的最高的那些赞美词里,“好人”一
词,终居其一。苏东坡所曾服侍的几位太后,似乎从未在朝廷大臣和政治之中涉及
甚深。当然,章停是个坚强有力的人,吕惠卿能言善辩,蔡京有精力有才干,但是
皇太后现在只把他们归入“坏人”之列。
在五月,那个时代的闲云野鹤式的人物吴复古,又出现了,把苏东坡遇赦的喜
信告诉他,并告诉他要调到雷州半岛西边的一县去。这消息不久就由秦观的来信证
实,秦观是谪居雷州,刚刚接到特赦令。
由现在起,苏东坡又要飘泊无定了。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后,刚到了一个月,他
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今湖南零陵)。为了到永州,徒然改变路线,还在到永
州的半途中,他终于接到可以随意到处居住的命令。他若一开始就得到可以自由定
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广州会面而结伴北归。苏子由接到命令调往湖南洞
庭湖边的一个地区。因为那时,苏东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岛的对面,离广东还很
远,子由已经立即携眷北归,那时以前,他的家眷一直住在惠州东坡的房子里。等
子由到了汉口附近,正往目的地去的途中,他又升了官,恢复了行动自由。因为在
颖州他有田产,别的孩子也住在那儿,他就回到颖州去了。
苏东坡和弟弟子由不一样,他费时好久才离开了海南岛。他是等搭福建一只大
船过海,但是空等了些日子,只好和吴复古、儿子过、他的大狗“乌嘴”一齐渡海。
这一群人一齐到雷州去探望秦观,然后吴复古自己离去,飘然不见。苏东坡和吴复
古二人此生足迹遍中国,所不同者,苏东坡是受别人的命令所驱使,而吴复古则完
全听由己意,不受命于他人。回想起来,苏东坡一定很愿和吴复古易地而处。那样,
他会更快乐,更自由。
苏东坡如今启程北上,我们无须细表。在每一个他所经的城市,都受人招待,
受人欢迎,大可以称之为胜利归来。到每一个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围着他,
引他去游山游庙,请他题字。在接受命令到湖南赴任之后,他就同儿子,也可以说
是长时期的伴侣,从沿海城市廉州北上往梧州,他曾经吩咐孩子们在那里等他。他
到达时,发现儿媳和孙子们还没到。并且贺江水浅,乘船直往北到湖南行船不易。
他决定走一条长而弯曲的路:回广州,再往北过大疫岭,再由江西往西到湖南。这
段旅程要走上半年,但是幸而他不须要走完那条路线。
十月,他到了广州,又重新和儿孙等团聚。二子苏造已经自北方到此来探望父
亲。苏东坡在诗文中说自觉生活如梦。
在广州为他设宴者极为繁多。在他居海南之第二年,当时谣传他已死亡。在一
次宴席上,一个朋友向他开玩笑说:“我当时真以为你死了。”
苏东坡说:“不错,我死了,并且还到了阴曹地府。在阴间路上遇见了章停,
决心又还了阳。”
这一大家人,有少妇有婴儿,一齐乘船往南雄。还不曾走很远,吴复古及一群
和尚追上了他们,和这位大诗人在船上盘桓了几天。忽然吴复古生了病,不久死去,
就那么简单省事。临死时,苏东坡问有什么嘱托。他微笑一下,闭上了眼。
在离开广东之前,他接到可以自由居住的消息。在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一0 —
一)正月,苏东坡穿越大疫岭,在山北赣县停留了七十天。一大家人在那里等船,
但是好多孩子生病,六个仆人死于瘟疫。在停留的那些日子,只要不忙着题字,他
就给病人看病,给市镇上的人配药。有些朋友常和他在一起,一同计划去游山玩水。
他的行动总是有人探听出来,他们一到目的地,就看到一大堆缕绢和纸,请他在上
面题诗。他欣然应允,因为他喜欢写。等天色渐晚,他要急忙回家时,人只好求他
写几个大字。所有去求他墨宝的人,都称心满意而归。
五月一日,他到了金陵,他已经写信给至交钱世雄,求他在常州城内为他找房
子住。但是那半年内他所写的那些信,显得他颇为踌躇不定。子由这时已经回到颖
昌的老农庄,而且已然写信要他去同住。但是他却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
知道常州地濒太湖,风光甚美,并且他在常州也有田产,是为生活之资。他很愿和
弟弟住在一处,但是弟弟有一大家人,而且家境并不富裕。他不知道该不该带一家
三十口人,子孙仆人等,去加重弟弟的负担。接到信之后,他决定去与弟弟结邻而
居。他在金陵渡江,告诉儿子迈和运到常州去清理家事,然后在仪真相会。他还真
写了公函请求拨四只官船,供一家人往京都方向进发。
但是,那年正月,皇太后不幸逝世,现在正是五月。一切情形显示政策又要全
复旧观。苏东坡判断恐怕又要有麻烦出现,所以不愿住得近在京辎。他给子由写了
一封长信,把他们不能聚首归咎于天命。他说:“吾其如天何!”情况既然如此,
他自然只好定居在常州。家庭安定之后,他再让迈去任新职,他和另外两个儿子则
在太湖地区的农庄上居住。
这时,苏东坡在仪真等待孩子们前来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来临,
而且非常之热。他觉得自己从热带回来,为什么反觉得在中国中部会如此之热。太
阳照在岸边的水上,湿气自河面上升,他觉得十分难过。在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
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为自己喝冷水过多(陕冷过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
缘故。第二天早晨,觉得特别软弱无力,乃停止进食。因为他自己是医生,就自己
买了一服药,买黄昏来吃,觉得好得多了。黄香中医认为是很有力的补药,能补血、
补内脏各经,是衰弱病症的好补药,而并不适于专治某一种病。这味药在现代还需
要研究,因为很多现代的中国人天天论碗喝黄香汤,确有益处。
可是,他的消化系统确是出了毛病,他夜里不能睡。大画家米芾来看他多次。
他身体较好时,二人甚至一同去做东园之游。他在仪真给米芾写的九封信把他的病
描写得很明白。有一次,他这样写:“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尔。不知今夕
如何度?”米芾送来一种药,是麦门冬汤。苏东坡一直把米芾当晚辈看,米芾则对
他十分仰望。现在苏东坡读了米芾的一篇赋之后,他预言米芾的名声已经屹立不摇,
虽然二十年相交,对他所知,实嫌不足。苏东坡的病,时而觉得好些,时而觉得软
弱疲乏。他的生命力受到了破坏,不是皇帝,也不是章淳,而大概是阿米巴菌。河
边的湿潮气闷很难受,他让船移到转为凉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别,十二日过江往靖江去。在这个地区,他特别受人
欢迎。到此等于还乡。诗人已自海外归来,即将到达的消息,立刻传开。百姓有数
千之众,立在江边,打算一看这位名人的丰采。一般都传说他要做中枢要员,执掌
朝政。
他堂妹的坟墓就在靖江,她儿子柳阂现在城内。六月十二日,甚至他身体疲弱
之下,他仍然和三个儿子、一侄子,去到堂妹及其丈夫墓前祭祖。他第二次为亡者
写祭文。可能是为堂妹写了一篇,另为堂妹夫写了一篇,不过从内容上看不太清楚,
不敢确信。第一篇《祭柳仲远文》,先提到的是他妻子堂妹,然后才说:“结哦仲
远,孝友恭温。”第二篇祭文更为真情流露,其中文句有:
我厄于南,天降罪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
夫妇连壁,云何两逝,不愁遗一。我归自南,宿草再易。哭堕其目,泉壤用尺。闽
也有立,气贯金石。我穷且老,似舅何益……
第二天,客人去看他,发现他侧身面壁而卧,硬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
们。来访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苏颂之子,以为苏东坡是为他的亡父而哭。苏颂
亡时年八十二岁。苏颂家虽然与苏东坡同姓,却不是同一省籍。苏东坡与苏颂相识,
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说他听他老友之死会伤心到如此程度,实难令人相信。并且,
在前一天,苏东坡听到他死的消息时,也没亲自到墓前去祭奠,只是派长子苏迈去
过。他这种悲伤的原因,我相信,必须从上面引证的祭文里去看。
在当地的文人不能见到苏东坡的,其中有章停的长子章援。因为苏东坡病重,
谢绝见许多客人。章停一年以前也贬到雷州半岛去了,儿子正在前去探望他父亲的
途中。当年苏东坡为主考官时,他曾亲自以第一名取了章援。所以章援,按一般习
惯上说,应当算是苏东坡的门生。那是大概九年以前的事。章授知道他父亲对苏东
坡的所做所为,也知道苏东坡这种人物随时有再度当权的可能,所以他给苏东坡写
了一封长七百字的信。这封信当然很难措词。他说出不敢登门拜访的理由,并且很
坦白的说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曾踌躇再三。他很委婉的提到苏东坡若有辅佐君
王之时,一言之微,足以决定别人的命运。章授深怕苏东坡会以他父亲当年施之苏
东坡者,再施之于他父亲。他盼望能见苏东坡一面,或者得他一言,以知其态度。
章援若是以为苏东坡会向他父亲寻仇,他就大谬不然了。苏东坡在遇赦北归的
路上,就听到章停被放逐的消息。有一个人叫黄实,与苏章两家都有亲戚关系。他
是章淳的女婿,同时又是苏子由第三个儿子的岳父。苏东坡听到章停被贬滴的消息,
他写信对黄实说:“子厚得雷,为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甚瘴。舍弟居之一
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大夫人也。”他给章援的回信如下: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因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
海隅,此怀可知。但已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
鱼所知。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所云穆卜反复究绎,必是误听。纷纷见及已多矣,
得安此行为幸。见今病状,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连
归毗陵,聊自想我里。庶几少休,不即死。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一
0 一年)六月十四日。
圣法兰济,也是生在那同一世纪的伟大人道主义者,他若看了这封信,一定会
频频点头赞叹。这一封信,连同他以前给朱寿昌反对杀婴恶俗的那一封信,还有他
元佑七年(一0 九二)给皇太后上书求宽免贫民欠债的那一封信,可以算做苏东坡
写的三大人道精神的文献。
在六月十五,他沿运河继续自靖江北归常州家园。他万劫归来的消息引起了轰
动,沿路在运河两岸,老百姓表示发乎真诚的欢迎。他体力较佳,已然能在船里坐
起, 头戴小帽, 身着长袍,在炎热的夏天,两臂外露。他转身向船上别的人说:
“这样欢迎,折煞人也!”
航程很短,不久到了常州,住进东门附近好友钱世雄给他租的一栋房子。他要
做的第一件事,是向皇帝上表请求允许完全退隐林下。宋朝官员的退休制度是,朝
廷将退休的官员任命为寺院的管理人,处于一种半退休状态。苏东坡现在被任命为
故乡四川省一个寺院的管理人,管理庙产。当时有一种迷信,官员若有重病,辞去
官职,有助于病的痊愈,也能延年益寿。意思是在上天看来,做官和抢劫人民原是
一而二,二而一的。辞官不做就犹如向神许愿不再为恶之意。苏东坡说他也闻有此
说,愿意一试。
回到常州之后,他的病还是缠绵不愈。一直没有胃口,一个月光景,始终倒在
床上。他预感大去之期已不远。在家人侍奉之下,好友钱世雄几乎每隔一天就去看
他。他在南方时,钱世雄不断写信捎药物给他。每逢苏东坡觉得稍好一些,他就让
儿子过写个便条去请钱世雄来闲谈。一天,钱世雄到时,发现苏东坡已不能坐起来。
苏东坡说:“我得由南方迢迢万里,生还中土,十分高兴。心里难过的是,归
来之后,始终没看见子由。在雷州海边分手后,就一直没得再见一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在海外,完成了《论语》、《尚书》、《易经》三
书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书托付你。把稿本妥为收藏,不要让人看到。三十年之后,
会很受人重视。”
然后想打开箱子,但是找不到锁匙。钱世雄安慰他说,他的病会好,一时不用
急。在那一个月里,钱世雄常去探望。苏东坡最初与最后的喜悦,都是在写作上。
他把在南方所写的诗文拿给钱世雄看时,两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有几天,
他还能写些小文札记题跋等,其中一篇是《桂酒颂》,他把这一篇送给钱世雄,知
道他的好友会细心珍藏的。
七月十五,他的病况恶化。夜里发高烧,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觉得身体特别
软弱。他分析症状,相信他的病是来自“热毒”,即一般所谓传染病。他相信只有
让病毒力尽自消,别无办法,用各种药进去干涉是没用的。他拒绝吃饭,只喝人参、
麦门冬、获菩熬成的浓汤,感觉到口渴,就饮下少许。他写信给钱世雄说:“庄生
闻在有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钱世雄给苏东坡几
种据说颇有奇效的药,但是苏东坡拒不肯服。
七月十八,苏东坡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说:“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
狱。”他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嘱咐他们说:子由要给他写墓志铭,他要与妻子合葬
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几天之后,他似乎有点起色,教两个小儿子扶他由床上
坐起,扶着走了几步。但是觉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复已然绝望,他在杭州期间的老友之一维琳方丈,前来探望,
一直陪伴着他。虽然苏东坡不能坐起来,他愿让方丈在他屋里,以便说话。二十六
日,他写了最后一首诗。方丈一直和他谈论今生与来生,劝他念几首谒语。苏东坡
笑了笑,他曾读过高僧传,知道他们都已死了。
他说:“鸠摩罗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鸠摩罗什为印度高僧,在汉末来
中国,独力将印度佛经三百卷左右译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
中国和日本的佛法即属于此一派。鸠摩罗什行将去世之时,有几个由天竺同来的僧
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语。纵然这样念,但是鸠摩罗什病况转恶,不久死去。苏东
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后秦书》中,读过他的传,还依然记得。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觉气短。根据风俗,家人要在他鼻尖
上放一块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这时全家都在屋里。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
耳朵里说:“现在,要想来生!”
苏东坡轻声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钱世雄这时站在一旁,
对苏东坡说:“现在,你最好还是要做如是想。”苏东坡最后的话是:“勉强想就
错了。”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脱之道在于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儿子迈走上前去请示遗教,但是一言未发,苏东坡便去了。享年六十四岁。半
月之前,他曾写给维琳方丈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
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只道者。”
由一般世俗的看法衡量,苏东坡毕生坎坷多好。有一次,孔子的弟子问伯夷叔
齐二大先贤,他二人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弟子问孔夫子,“这些大贤人临死之
时,有无怨恨?”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苏东坡今生的浩然之气用尽。人的生活也就是心灵的生活,这种力量形成人的
事业人品,与生面俱来,由生活中之遭遇而显示其形态。正如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
庙碑中所说:“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
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
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
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
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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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9:2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网上找了好久,才发现林语堂著的这部《苏东坡传》。

花了好几天时间,慢慢读完,完整感受到文艺全才苏轼的人格魅力。

放空间,想想还是拿来放坛上,与有喜欢东坡先生的朋友一起分享

得意时淡然,失意时泰然。

执着于人生而又能超然物外,是我们大多数人需要学习的精神与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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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7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庄公、东坡,是我的最爱。谢谢,有时间慢慢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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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7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可以说这是完整版的纪实,喜欢就读读吧,不收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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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7 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愿我也能有一样的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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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7 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一定来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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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7 22: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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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8 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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