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醉笑陪君三千场

这个案子的结果一定是：两个人都不认罪，然后无罪释放。
如果拉大认与不认的差距，先认罪的，释放，另一个判十年。形式马上逆转。因为不认的代价太大。
所以欧美法系都有这样一个条款：“控辩交易”：
犯人主动坦白本案中没有被警方发现的罪行，不被视为有罪。如果主动承认犯罪事实，节省司法成本，可以从轻处罚。如今的美国，诉辩交易已经占据了刑事案的主要舞台。

我很认真的听完预审的政策，然后很诚恳的说：你说的我都听懂了，深受教育，但我没有犯罪。

让我很意外的是，他主动问我，你会吸烟不？
会。
那你为什么不提出吸烟的要求呢？
我不愿意为一支烟求人。
他笑了笑说：你丫还真有点意思。说着点了一颗烟，吸一口，递给我。
这也是警察给犯人吸烟的规矩，警察内部有规定，允许犯人受审的时候吸烟，还专门给预审犯人提供香烟。
他吸一口表示这个烟很正常，没给犯人下药。否则，有的犯人抽完就躺在地上打滚，要死要活的。
讹人。
我接过烟，说了句谢谢。两毛三在一边喘粗气。抽完了烟，让我在笔录上签字。
我逐字逐句的审核笔录，坚持纠正了其中一两个容易引起歧义的字句。
这是我最谨慎的地方。不然我不签字。

跟预审的第一次交锋，似乎太过平淡。
回到监室，已经是午休时间。我向李老大和“同窗”汇报了预审经过，他们说：不可掉以轻心，不要小看预审。
第一次，就是摸摸你的底数，下一次，就有针对性的对付你了。
说的我心里直恍惚。

李老大说：给你留着饭呢。先去吃饭。好温暖啊。
我在1101的十天里，预审只提审了这一次，剩下的日子，就是在枯燥无味中忐忑不安地度日如年。
水浒里李逵没酒喝的日子：淡出个鸟来。

醉笑陪君三千场

说说李老大。

李老大是北京人，四十出头。在房山包了一个采石场，采石场需要用炸药崩石头，政府配给的炸药价格高，而且不够使。
他用柴油和尿素自制炸药，被邻居举报
09年第一次被抓，查实1400多公斤自制炸药。案子到了检察院时，他被取保候审，出去了。
据说，他承诺出一笔钱，出去后他没兑现。人在里面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出去，出去之后，心态就变了。
可能他没舍得那笔钱 。
2000年检察院起诉了他，法院认定他非法制造爆炸物罪名成立，一审判了他八年。他不服，正在上诉，已经在看守所呆了一年多了。
一方面他家里找了“托儿”，一方面他呆的时间比较长，管教照顾他，把他留在1101监室当号长。
我刚进去的时候，觉得他有些变态，人很苍老，看上去比我还老，他那凶恶的外表和贪婪的心态，都是在看守所里被扭曲的。
他本来生活的很安逸，一个儿子已经结婚了。一个女儿刚高中毕业，他经常跟我聊起他的儿子女儿，他在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
说一次，流一次眼泪。
他很少跟别人聊起这些，倒是挺爱跟我聊的，我在1101监室的第十天，他知道我要走了，最后一次跟我聊的时候
靠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在看守所里，人呆得时间越久，外表越来越冷漠，内心越来越脆弱。
而且在那样的环境里，剃着光头和一脸的胡子，再善良的人，看上去也不会太善良，后来我也那样。

其实他就是个朴实的农民，采石场主，没混过一天社会。善良而天真，他一直坚信自己事无辜的，认为那点东西，算不上炸药。

他一直幻想着二审肯定判他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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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1101监室之前，感觉十来天了也没有我们家人来存钱，说明我们家人还不知道我被抓了。
在法院判决之前，是不允许在押人员跟家属见面的，家人唯一的办法是给在押人员存点钱，表示家人知道了，来过了。
按法律程序，抓捕后四十八小时之内，警方以书面形式向在押人员户籍所在派出所发通知，再由派出所转告家属。
但我的户籍所在地在东北，但我的家人早都离开了东北。所以通知不到。
其实家人知道与否，也不一定解决什么问题，但对于在里面的人来说，在精神上是个莫大的安慰。

我跟李老大说起这些，李老大说：你写个电话号码给我，等我的律师来了，让他给你家人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我想了想，说你告诉律师，我想请他做我的律师。我怕律师没动力，不给打。事实也是如此 。
律师就是吃这碗饭的。无利不起早，不给好处，他平白无故，不可能给你做任何事。
他的律师迟迟不来。而我的生日就快要到了。我一直没有跟“同窗”说起我的生日，进看守所第八天，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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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天，下了一场小雨。八月二十六日那天，天气有些凉丝丝的 。
我一整天几乎没怎么说话。除了坐板，我一直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望着窗外。
外面的阳光很明媚。在监室里可以看到风场的地，可以看到风场铁笼外面的蓝天，可以看到照在风场地上的阳光，
但就是看不见太阳。

我久久的盯着地上的阳光，被铁栏杆分割成一条条的阳光。
我心里数着：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记得我的生日？
父母老了，我兄弟又多，没人提醒，他们可能想不起来；
几个哥哥都不会记得。男人么，粗心大意的，谁会记得自己兄弟的生日呢？我三个哥哥，他们的生日我一个也不记得。
小五子知道我这天生日，但知道归知道。离了婚的夫妻，到时候想不想的起来？
没什么把握。因为孩子，这几天小五可能没少打电话给我，打不通，她可能以为我故意关机，也许会再心里骂我几句。

我在美国的大儿子记得，每年到这一天，他都会打个电话过来祝贺一下。
我和小五子离婚，大儿子很生气。他关心小五，也心疼他小弟，一直对我有些冷淡。因为离婚，我几乎被家人开除了。好久不跟家人联系了。

那么多朋友呢？我在心里苦笑：我一生交过多少朋友？数不清，但我想不出，谁会记得我的生日。
或许是我做人失败。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因为我也不记得任何一个朋友的生日。所以这种事，既不怪别人，也不怪自己。
我失踪十来天，很多曾经的朋友，甚至是曾经的爱人，都根本没有察觉我失踪了——我早已被别人从他们的生活中抹去了。

想起我的精神寄托，论坛里的朋友们。可能只有他们才会察觉：这几天怎么不见四哥来了？——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想起鲁迅笔下的可怜的孔乙己，孔乙己失踪以后，全鲁镇的人，只有酒馆的老板看着黑板上孔乙己的欠账，还会念叨一句：
好久没见孔乙己了。
（注：出来之后上网，我打开QQ空间，收到九十多份生日礼物）。

想起”四哥早安“的短信，想起晓晓。可能她会最先发觉四哥失踪了，继而想到四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因为从我们相识到现在，她几乎每天都发个短信给我：四哥早安。有一年了。

即使知道我失踪，会有几个人着急？还是有的，亲人之外，也有那么几个吧。想起他们，我有些安慰。可他们找不到我，一定会很担心，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我，想到他们徒劳的牵挂着我，焦急的四处寻找打听我的下落，我又有些焦躁和愧疚。
我这辈子，倒没怎么对不起别人，净对不起亲人来着，总是让关心我疼爱我的人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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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一直盯着地上的阳光，直到夕阳西下。
晚上我在看守所里第一次失眠了。我的四十八岁生日，就这么悄然无声的在看守所里度过。
我开始思考，这些年来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渴求的，我失落的，是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东西，对我有没有意义？

过了生日，心思越发沉重起来，案子没啥动静，预审也不再提审我。十天里，不断的有人进来，也不断的有人离开。
因为1101是学习号，进人很频繁，几乎每天都有。
新人大都晚上来，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坐着，吃饭，走步，睡觉。所以每进来一个新人，都会给监室带来兴奋。
监室里的人，除了北京当地人和附近的河北人之外，东北人多些，其次是河南人。看来犯罪是有一定的地域特征的。
伤害，寻滋，盗窃，抢劫这类刑事案多，年轻人打架的多。也有咋骗的，造假的，吸毒的，什么案子都有。
每天晚上要是进来一个人，监室里一个个都兴致勃勃的，问东问西，然后分析案情。
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构不成犯罪，或者罪行很轻，这是普通人法律意识的一种模糊和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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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前后进去的，有四个东北人，一个是给了一袋榨菜的饭长柳海洋，比我早进去两天。他是在读的大学生，吉林人，在哈尔滨工程学院读建筑专业，暑期来北京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当质检。在建筑开封商跟施工队的劳资纠纷中，他帮着老板找了几个老乡给老板助威，结果言语不和，打了起来。他跟几个哥们用镐把打伤了几个人，他本来已经跑了，警察办案时，老板让他回来顶着，说不超过三天就可以出去，结果警方给他定了个聚众斗殴的主犯，而老板也不管他了。
东北孩子，都有点装血性，其实这种事没必要跟着参与，出了事也没必要出头扛着，如果罪名成立，他至少判三年。
我说他：打工你就打你的工呗，一个大学生，装尼玛什么黑社会啊？
他是个农村孩子，十年寒窗考上大学多不容易，还有一年就毕业的大学也白念了，刚刚处了一年的女朋友估计也就歇菜了。这个社会，可能等他么？

另一个是辽宁鞍山的，叫小军，也是出来混的。他来北京不久，在大兴住，一个住在房山的东北老乡给丫打电话说：跟别人打架了，想去他哪儿住几天，躲躲事。
一般这种事，东北人没有不答应的，结果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朋友打架，对方一死一伤。警察摸到小军家，连他一起抓来了，告他包庇罪。如果罪名成立，也是三年的款儿。
刚进来的，都觉得自己冤枉，有的知道违法，但觉得没那么严重。可警察不那么想，法律也不是那么想的。
看守所有句话，叫“十拘九捕、十捕九判“。我在1101十天，只见到放了两个人。一个是来”摘网“的：五年前打架，被"上网追逃"了。赶上公安部今年有个通告：十月一号以前
凡是上网追逃的，如果主动投案自首，减轻处罚，打五折。他给受害人经济补偿了之后，官方也找人说好了，才回来投案，办个投案自首的手续，摘了网，第三天就走了。
另一个比我来的早一个星期，也是上网追逃抓住的，四十多岁，长的高大魁梧，浓眉大眼，器宇轩昂的，却不干人事，专以谈恋爱为名骗财骗色，骗一北京女人上了床还借了十三万块钱，说做生意急用，然后就玩失踪。三个月不见踪影，女的报案了，丫在厦门使用身份证被抓回来了，定一诈骗。抓进来后，他马上叫家人还钱，托人，女的撤诉了。关了丫半个月，放了。他真正是个骗子。
     

梦m

（注：出来之后上网，我打开QQ空间，收到九十多份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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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坦白
我没送，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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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9号，星期一，我进看守所的第11天

上午十点多，刚坐了板下来，正在监室里遛弯，管教一开大门，叫我跟柳海洋，小军还有一个北京人：“收拾东西“。
一床军被，一袋子饼干香肠之类的，从李老大哪儿取回单子，李老大对我真的是依依不舍啊，刚认识了这么个聊得来的老哥们，
跟我说，老王你放心吧，只要我律师来了，我准给你转达，你案子不小，也真的需要个律师。
又给我拿上一箱方便面，就这样分别了。

我被调到1103监室，跟1101就隔着一个门，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李老大。
貌似凶恶的李老大并不是坏人，从道德的角度说，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不过为了省点钱，用农药兑点柴油自己施工用。
但那就叫“炸药”，而这是首都北京啊！你敢在首都制造一千四百多公斤炸药？
据说搜查他的仓库的时候，当地派出所长也去了，看着一屋子的炸药，脸都吓白了。

那些东西要是落在恐怖分子手里，什么后果？这要是在他的管区里出点事，扒了他的官衣都是轻的，他得进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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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四个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换监室。我抱着自己的被褥和一个装满食品、生活用品的纸箱，李老大送我的一箱方便面，离开了1101监室。
临出门，我转过身来冲着李老大和1103全体同窗鞠了一躬，说了句：
谢谢大家的关照，多保重。
当时我是很真诚的，我一个文弱书生，又是外乡人，莫名其妙的进了看守所。在异乡的看守所里，我的压力要比当地人大得多。
北京人排外，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依然不能融入北京人的生活，虽然有不少北京朋友，感情也不错，但是，在北京人眼里，你永远是外地人。无论在北京生活多少年，自己都不觉得是北京人，只不过是”漂在北京”——“北漂“，那种无根的感觉。
但这十天里，我没受一点委屈，虽然有一点物质上的因素，一点点吧，但我更愿意把大家对我的关照，对我的一视同仁，理解为人性的善良。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在遭遇困境的时候，人性的丑恶和善良，都会得到比平时更充分的释放。
洞察了人性之后，我们队人性的丑恶就会多一份理解，对善良更多一层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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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柳海洋被分配到1103，小军跟另一个北京人去了1105。

进了1103监室，不像刚到1101那样紧张了，这就是经验的宝贵之处。
据说在战场上，战壕里的士兵，听见子弹从头上飞过的尖锐呼啸，新兵会吓得趴在地上，老兵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为老兵听得多了，知道没事。
11点左右，快到午饭时间了，我抱着东西进了1103监室，迎着监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镇定的环视一圈，看到两个前几天从1101转过来的同窗，微笑着点点头，一副看守所”老号底子“的范儿。
我把东西放在炕板上，拿着单子往监室里面走，用目光向左炕板尽头，靠墙坐着的那个人致意。因为那是号长的位置。
而那个人也以号长的姿势，正懒洋洋的倚靠在墙上，一副准备接受朝拜的神情。
我走过去，递上条子。
他旁边，一个天生一副马仔嘴脸的年轻人，操着北京郊区口音，很庄重的引见：这是李哥。
我很装孙子的一晃膀子，大咧咧的叫了声：李哥。声音爽朗，礼貌中透着桀骜。
李哥一欠身，算是回礼，伸手接过条子，低头看着。
马仔又伸出手掌，我注意到他的五指并拢，掌心朝向坐在右炕板上的一个黑脸汉子：这是丁哥。
我转过身，又一晃膀子：丁哥
装别的不像，要说装流氓，我比真流氓还他妈流氓。
柳海洋跟着我后面，一一叫着。
我转身看了一眼天生马仔，投以钦佩的目光，心说你丫真他妈有才，在哪儿培训的？这礼貌礼节、语言手势，绝对五星级，都可以接待外宾了。

李哥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左右，长得白胖白胖的，不像北京人，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农村暴发户。
丁哥比李哥看上去老成一点，四十出头。
江湖上叫”哥“是礼貌，不分年龄大小，特别北京人，讲究礼节，道上混的，哥是官称，爷是尊称。
那不是辈分，是身份。你没见《大宅门》里，多大岁数的，见了白景琦，也叫他”七爷“。
丁哥站起身，脱了上衣，露出高高隆起的胸大肌，右前胸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四爪龙，缠绕着右肩膀——这叫浩南龙。
手臂上有几道刀伤留下的疤痕。下身穿着灰色长裤，显然是秋冬装号服。
丁哥在地上来回踱了一圈，问了几句：哪儿人啊？怎么进来的？以前打过罪没有？又回到原位坐下，从李哥手里接过我们俩的单子看了看。
开始吩咐：小狐狸搬到李哥那边去，让他们俩就睡你原来的铺位。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立马儿喜滋滋的站起来，先把右炕板上自己的被褥搬到左边去，算上小狐狸，左边才有六套被褥。
又帮我们俩把被褥放在他腾出来的地方，算我们俩，右炕板上已经十二套被褥了。
丁哥又喝了一声：梁三儿！一个大高个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的答应：丁哥。
给他们俩腾出一格子来，把东西码好喽，让他们先跟着擦地。

刚把东西安置好了，监室的铁门哗啦一响，值班管教跟两个警察站在门口喊我：
宁恒远。
我答应着”到！“，走出监室，在黄线里面站好，伸出双手，戴上手铐，跟着两个陌生的警察走到预审区。

第二次提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