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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花奴

边城浪子(古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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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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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已能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定下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缸酒,他将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

  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这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尔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竟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满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地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

  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疯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

  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安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阴遍地,门里浓香满院。

  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

  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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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

  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

  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

  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

  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

  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悲哀,值得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

  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减轻。

  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账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账呢?”

  傅红雪闭着嘴。

  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两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账?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边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

  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诮,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

  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着血。

  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马车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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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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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路小佳道:“你看来也不像是个呆子。”

  叶开道:“所以我还活着。”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随着笑声掠出,只一个翻身,就消失在苍茫的幕色里。

  叶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看来这年头的呆子越来越少了。”

  灯已燃起,是叶开自己燃起的。屋里已没有别的人,那笑涡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见踪影。

  灯燃起的时候,傅红雪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叶开手里的酒,但现在酒已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

  叶开自己喝下了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已不会再喝酒的。”

  傅红雪盯着他。

  叶开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坐坐,这里……”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是谁叫你来的?说!”

  叶开道:“我自己有脑子。”

  傅红雪道:“你为甚总是要来管我的事?”

  叶开道:“谁管了你的事了?”

  傅红雪道:“刚才你……”

  叶开道:“刚才我只不过吃了路小佳一颗花生而已,那难道也是你的事?”

  傅红雪闭紧了嘴。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呆子虽越来越少,但一两个总还是有的。”

  翠浓垂着头,慢慢地穿过花径。

  夜色已笼罩大地。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睛里又有了泪光。然后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种奇特,缓慢的脚步声。

  她自己也走得很慢。

  风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远处仿佛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声,仿佛总是令人断肠的。

  门就在前面,她已将走出门,但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轻唤:“你——”

  傅红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浓停下来,转过身。

  傅红雪凝视着她,道:“你又要走?”

  翠浓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从不等我?”

  翠浓垂下头,道:“你……你几时要我等过你?”

  这句话也像是一根针,一根尖锐,但却并不是冰冷的针。

  傅红雪突然冲过去,紧紧拥抱住她。

  他抱得真紧,他的泪水涌出时,翠浓的哭声已响遍在这充满花香的秋风里。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要我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你看见了我跟那个人……”

  “那不能怪你。”

  “……”

  “你以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会去找别人。”

  “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错,我怎么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么样,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将过去的事情忘记?”

  “你真的能忘记我过去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记我过去对你的那些不讲理的事。”

  翠浓笑了。她脸上的泪痕虽然还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她甜笑着,在他耳边低语。

  “你真的是傅红雪?”

  “当然是。”

  “可是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呢?”

  “因为我的确已变了。”

  “怎么会变的?”

  “……”

  翠浓道:“你不肯告诉我?”

  傅红雪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的,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了。”

  翠浓紧紧拥抱住他,泪珠又一连串流下来。

  但这已是幸福快乐的泪珠,这种泪珠远比珍珠还珍贵。

  人,毕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层冰,冰也有溶化的时候。

  爱的力量永远比仇恨伟大。有时仇恨看来虽然更尖锐,更深切,但只有爱的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

  现在坐在窗台上,是叶开。

  风吹过的时候,他身后隐隐有铃声轻响。

  他们看着傅红雪和翠浓穿过花径,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间。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现在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了。”

  她说的他,当然就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叶开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刚才她没有出现,因为,她一直都在后面监视着这里的女孩子们。

  她并不是怕别的,只不过不愿她们见到叶开,也不愿叶开见到她们。

  连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

  叶开道:“你认为以前他不是个人?”

  丁灵琳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这点叶开也不能不承认。

  丁灵琳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为翠浓那么痛苦。”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你认为他痛苦真的是为了她?”

  丁灵琳道:“难道不是?”

  叶开摇摇头。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他一直认为自己比翠浓高尚,一直认为翠浓配不上他。”

  丁灵琳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叶开道:“所以等到翠浓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特别痛苦,因为他总认为翠浓应该像狗一样跟着他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只不过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叶开道:“那当然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被女人欺骗时都会觉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也同样痛苦。”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根本不爱翠浓?”

  叶开道:“我并不是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是说,翠浓若不离开他,他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翠浓,在那种情况下,他就绝不会痛苦了。”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跟别的人不同。”

  丁灵琳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他是在仇恨中生长的,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爱翠浓,也还是忘不了他的仇恨!”

  叶开道:“绝对忘不了。”

  丁灵琳道:“看来你好像很了解他。”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突然沉默。

  丁灵琳道:“是不是因为你也跟他一样,也是在仇恨中生长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是的,可是我跟他并不相同。”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的一颗明星,道:“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

  丁灵琳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一个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就是神。”

  丁灵琳道:“就是他改变了你的一生?”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咬着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叶开笑了。

  丁灵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叶开道:“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见过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我都看过,但只有他,才配称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丁灵琳也笑了。

  叶开道:“我从未看过比他更伟大的人。”

  丁灵琳道:“他一定很豪爽,很有义气。”

  叶开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将世上所有称赞别人的话,全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伟大于万一。”

  丁灵琳道:“你佩服他?”

  叶开道:“又何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愿意。”

  他又叹息了一声,道:“但他显然不会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丁灵琳听得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谁呢?”

  叶开道:“你应该听说过他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姓李……”

  丁灵琳耸然道:“莫非是小李探花?”

  叶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听说过他。”

  丁灵琳眼睛里立刻也露出同样的尊敬之色,叹息着道:“我当然听说过他……世上又有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呢?”

  叶开道:“他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很难忘记。”

  丁灵琳道:“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战,江湖上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可是在传说中,那一战简直比神话还要神奇。”

  叶开笑道:“我至少听五百个人谈起过那一战,每个人的说法居然都不同。”

  丁灵琳笑道:“我也听过很多种说法,谁都坚持认为自己说的那一种才是正确的,谁都认为别人说的是谎话。”

  叶开道:“但至少有一点,却是每个人都不能不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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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他眼睛焕发着光,接着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到现在为止,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避开他的那一刀的!”

  丁灵琳的眼睛也在发着光,叹息着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绝响,我们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叶开道:“谁说的?”

  丁灵琳道:“据说他杀了上官金虹后,就封刀退隐,再也不问江湖间的事。”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他若非退隐世外,江湖中为什么从此就听不见他的消息?”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道:“你难道知道他的消息?”

  叶开沉吟着,终于道:“追查梅花盗,威震少林寺,决战上官金虹,那些只不过是他一生中的几件小事而已。”

  丁灵琳道:“那些事还是小事?”

  叶开道:“他破了金钱帮之后,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丁灵琳道:“他又做了些什么事?”

  叶开道:“你若听到了那些事,我敢保证你一定会热血沸腾,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丁灵琳道:“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为什么连一件都没有听到?”

  叶开微笑道:“虬髯客在海外威镇十国,自立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怎会知道?”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做事一向是不愿被俗人知道的。”

  丁灵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

  叶开笑道:“我也是俗人,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你好些。”

  丁灵琳拉起了叶开的手,甜笑着道:“你能不能将那事说来给我听听?……我宁愿晚上不睡觉也要听。”

  叶开道:“等有空的时候,我说不定会讲给你听听的。”

  丁灵琳笑得更甜,柔声道:“那么现在你就说好不好?”

  叶开道:“现在我没空。”

  丁灵琳道:“先说一两件行不行?”

  叶开道:“不行。”

  丁灵琳的嘴嘟起来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摆起架子来了。”

  叶开笑道:“架子当然要摆的。”

  丁灵琳嘟着嘴,道:“凭什么?”

  叶开道:“就凭那些故事,无论谁知道那么精彩的故事,都有资格可以摆摆架子。”

  丁灵琳眨着眼,道:“真的那么精彩?”

  叶开道:“我保证你从未听过那样精彩,那么令人感动的事。”

  丁灵琳的态度又软了,赔着笑道:“那么我就让你摆摆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你要喝酒,我就替你倒酒,这样行不行?”

  叶开道:“还是不行。”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现在真的没空。”

  丁灵琳道:“你现在要干什么?”

  叶开道:“我要赶着到好汉庄去。”

  丁灵琳道:“好汉庄?”

  叶开道:“好汉庄就是薛家庄。”

  丁灵琳道:“就是薛大汉的家?”

  叶开道:“好汉庄的庄主,就是那薛大汉的老子薛斌。”

  丁灵琳道:“你要赶去报凶讯?”

  叶开道:“我不是乌鸦。”

  丁灵琳道:“那你赶去干什么?”

  叶开道:“我若猜得不错,傅红雪现在想必也在急着赶到那里去。”

  丁灵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你对他的事,为什么总是比对我还关心?”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我总觉得你跟他好像有点很特别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开笑道:“你难道连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记他是个男人。”

  丁灵琳道:“男人又怎么样?男人跟男人,有时候也会……”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红着脸笑了。

  叶开却在沉思着,道:“想当年,薛斌也是条好汉,一百零八招开天辟地盘古神斧,也曾横扫过太行山,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丁灵琳道:“你难道生怕傅红雪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要赶去相助?”

  叶开笑了笑,道:“若连傅红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敌手,我赶去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凝视着他,道:“你的功夫难道远不如傅红雪?”

  叶开道:“据我所知,他刀法很快,当今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丁灵琳道:“可是我听到很多人说过,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见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少装糊涂,我只问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飞刀的真传?”

  叶开叹了口气,道:“小李飞刀就是小李飞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没有第二家。”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刀本就是没有人能学得会的。知道了吧!”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苦笑道:“我若能学会他的一成,就已心满意足。”

  丁灵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很谦虚的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有点不老实。”

  叶开正色道:“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我,我毛病若是来了,忽然把你强奸了也说不定。”

  丁灵琳的脸又红了。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个龟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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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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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只八岁。”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刚才还是偷偷地多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算是都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他,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时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

  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

  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

  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

  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傅红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再同样做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

  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能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揶揄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

  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

  “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她。”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都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做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要去杀他?”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身,身子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该怎么办了。

  是不是应该再去追杀别的人?

  还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揶揄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

  他们的眼睛本是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色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

  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如此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在向傅红雪抗议?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叶开。

  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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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

  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

  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他每次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可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

  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

  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身。

  叶开道:“这两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耸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红雪道:“他们既已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

  叶开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

  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红雪没有开口。

  他知道连叶开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太多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傅红雪同意。

  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

  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壮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叫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

  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都有的。”

  傅红雪不太同意,却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着。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深痛恶绝,像他这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地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

  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

  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

  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

  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

  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的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了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一定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却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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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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