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瘦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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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次检查，父亲查出了患有肺癌，而且到了晚期，医生说只有开刀了，让我有一些心理准备。拿到检查报告后，我顿时有一阵眩晕，稳定了好久才走出医生办公室，在妈妈和弟弟陪护下的父亲见我一脸的阴沉，就什么也没问我，倒是妈妈反复追问我检查结果如何？医生怎么说？
    在医院贴着“严禁抽烟”的走廊上我猛抽了几支烟，让大脑高度运转起来，然后故意挤出几丝故做轻松的微笑，告诉他们在父亲的左肺门部位有一个肿块，不过医生说是良性的，如果及时开刀估计不久就可以康复，必须安排马上住院。妈妈听到“良性”的字样，愁眉中露出了稍许的庆幸，而父亲却用从来没有过的对我不相信的眼神反复打量着我，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但你一定要告诉我真正的病情”。到了这个时候，我只好硬撑着说绝对是良性，并且拿出医生事先帮我准备的假检查报告，上面果然写着没发现癌细胞字样，父亲才似乎相信地感慨了一句：“看来我比我那些老兄弟老同事幸运一点，他们多数死于肺癌”。
    爸爸年轻时曾多在云南宣威地区勘探，或许那地方蕴藏着一种放射性的矿藏，现在已经被医学院教科书上标明为肺癌高发性地区，爸爸的好多同事据说都死于这种绝症，我只好不懂装懂地开解父亲；“大概是您调回来的比较早吧，幸亏没有染上，你可以不相信我，可医院的诊断报告总不会有假吧？”弟弟若有所思的问我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只能再一次搪塞：“心肺开胸手术当然是个大手术，风险显然是存在的，可我们找的医生是本地区最好的，每个人都做过千百例这类手术，谨慎一些，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父亲终于被游说住进了医院，而真正的检查报告，被我密密地锁在了保险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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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亲住进了肿瘤病房，因咳嗽太重，照例要先行消炎才能够动手术，等到半个月的时候，我托的那个留德博士出了一个重大的医疗事故，父亲同病房的一个病人倾家荡产支付了手术费用，一脸微笑着走进手术室，结果，就再也没有出来，我考虑那段时间医生情绪不好，为保证手术质量，将手术日期推后，而这时，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每况俱下了。
    看着父亲日益消瘦，弟弟对病情产生了怀疑，我只好悄悄告诉了他真相，弟弟听了后，那双能够轻松而稳定举起三百多斤杠铃的手抖了起来，良久，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哥，我不怪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样一来这段日子苦了你啊”，我报以一笑，什么也没说，弟弟也陪我笑笑，我知道假如我那时照照镜子的话肯定笑的也和他一样，嘴角微扬，而心，早已被抽空。
    同病房病友的手术失败显然给父亲带来了压力，我和弟弟找到医生再次讨论手术方案，医生不无担心地说我父亲的心肺功能已经不如以前了，恐怕支持不了手术的强度，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做“咖玛刀”，同时辅以药物治疗，经过再三考虑，我和弟弟同意了，并再次说服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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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没有了动刀之虞，父亲显然轻松了一些，只是依旧咳嗽，那时候他坚持不让我们陪床，不敢违逆固执的父亲又不放心他的病情，我和弟弟只好在晚上告诉父亲我们回家，然后等他睡着后悄悄回来守在门口，从窗户缝里朝里看，然后次日早晨装着早起的样子去病房，哪怕困的睁不开眼睛也只能暗自拧自己的大腿。
    由于隐瞒工作做的好，再加上“咖玛刀”进行的比较顺利，父亲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包括妈妈，偶尔也有了些笑容。半个月的“咖玛刀”做完之后，爸爸暂时可以出院了，医生开了一些药，通知一个半月后再去复查看效果，并叮嘱最好同时求点中药辅助治疗。那段时间，我和弟弟分头去上海、杭州等地买了一些中药，也请了不少老中医开方子，可始终止不住父亲的咳嗽和消瘦，由于多数中医要求忌口，父亲可选择的菜肴实在太少，后来，父亲简直吃不下饭，而且瘦到了只有六十公斤，我们只好商量着暂时停服中药，又安排父亲住进了医院。而这一次住进医院，父亲几乎水米不进了。
    父亲很快瘦到了五十公斤以下，我和弟弟帮父亲擦身子的时候，几乎半点不敢用力，那身过去让我们无限羡慕的肌肉几乎全没了，那从不疲惫的活力减到了孱弱的地步，而且。父亲也不再拒绝我和弟弟的搀扶，当年在我们眼里特别强大的父亲，已经把我们当做了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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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年轻时的父亲是强悍而无畏的，而且博学多才，他幼读私塾，“文革”前毕业于名牌大学，被分配到煤炭部工作，“文革”期间由于出身不好加上性格耿直得罪了当权派，被打成现行犯革命，在处理父亲的问题上，一位同情他的干部悄悄征询他的意向，在进牛棚和发配深山劳动改造两条路之间，父亲选择了后者，而且一下就改造了十几年。
    父亲具浪漫气质，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和一手好文章，深山老林的磨砺让他成了一个诗人，记得小时候，父亲寄来的亲手用树根、石头、兽皮、兽骨等制作的小工艺品让所有见到的人叹为观止。
    父亲有极强的野外生存能力，在几乎没有供给的地方能够吃的面有油色，有次在云南的深山里迷了路，当三天后同事寻到他的时候，居然没有丝毫疲惫的样子，听他说那次他在路上踢跑了一只不知道是狼是狈还是豺狗之类的小型猛兽。在和大家一起回营地的路途中，还不忘记从草丛中捉两条银环蛇带回去和大家一起打牙祭。
    我八岁那年，有一次千里寻父的经历，当我从江苏到云南辗转找到父亲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有怪我，而是咧着大嘴开心地笑，他觉得他的儿子也已经是个男人了。有一次，他带着我翻山十几公里去小河钓鱼，当发现我不小心把鱼饵掉进山涧里的时候，笑着说掉了就掉了，反正咱们不能空着手回去，结果采了好多野菜、地蕨皮之类，而且捉了满满一大口袋山蚂蚱，当他想去捉条蛇弄点荤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回到了营地饱饱地吃了一顿，不过那已经该算是早餐了。
    那时候山里的汉子少休闲，偶尔闲下来的时候，除了喝酒吹牛就是摔交掰手腕，据爸爸的同事后来说，这两项活动整个营地包括周边的山民无一人敢和我父亲叫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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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妈妈的相册里有一些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说实话，我年轻的时候也算帅，我的儿子更是帅，可我总觉得还是跟我的父亲有点不一样，我父亲有一种睿智和坚毅的神色，相比较而言，这是我和我儿子所逊色的，如果形容一下，相貌上我多一些悲悯和狡猾，我儿子却多了一层明朗和冷峻。假如有机会，我准备把我父亲我儿子和我写的一些诗编辑成册，放上祖孙三代十八岁时的照片，肯定会非常有意思。
    父亲曾经是体魄过人的，不知道疲倦为何物。七六年全国防震的时候，妹妹刚出生，我和弟弟还小，爸爸那时已经落实了政策，专门请假回家照看，当时我们家在一个公园搭建的防震棚，那个冬天雪非常多，父亲担心我和弟弟放学走路滑倒，居然扫了整个公园的雪，而且扫了那一个冬天。
    那年，父亲打了一次架，同住在公园防震棚的一个孩子说我眼睛太亮看着不顺眼，做个弹弓要射我的眼睛，结果我闪开了他的弹弓并且打倒了他，没想到他父亲是那一带出名的泼皮无赖，见他儿子吃亏，怒不可遏地和两个朋友一起追着我打，结果迎头遇到了我爸爸。几个大人为保护自己的孩子展开一场打斗，父亲那时候充分暴露了他野人的气质，旁边观看的人们后来说：真想不到那个整天老实扫雪的汉子太能打了，一人居然把三个地痞打的鬼哭狼嚎，当然，我也没有闲着，追上那个想拿弹弓射我眼睛的孩子又痛揍一顿，直到成年以后那小子再也没敢正眼看过我，也不知道是害怕我还是嫉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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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从我出生到二十岁以前，我和爸爸见面的时候实在不多，父亲远在几千里之外，除了不能自由回来之外，路费也是个很大的问题，我们的交流多是通过书信进行的，有同学羡慕我很早就会写信，其实，那都是现实逼的。
    我五岁开始，一般一个星期要给爸爸一封信，每次他都是很认真地回，妈妈那里存放着一大箱父子“两地书”，这也是我那个时候的亲情日记了，重新读那些信很感慨，开始我是写半张纸父亲回两页，逐渐的，我和父亲每封信双方都要写上好几页了，父亲难得下山一回，买邮票都是几套几套地买，结果，我也得到了好多那个时候的纪念邮票，后来我喜欢上了集邮，同学们都笑着说我起点高，老邮票一存都是成套成套的。
    小时候虽然和父亲见面的时日不多，可我坚信，父亲对我的影响超过了许多同在一地的父子，我总是想象着去模仿父亲，包括他的性情、品格、才学，父亲，是我终身的老师。
    我做了律师以后，几乎所有的人都说我口才好，我有些得意，父亲知道后，给我讲了个故事：甲把一头驴拴在树上，然后来了乙，也准备把驴子拴在那树上，甲劝乙不要把驴子拴一起，因为他的驴子脾气不好，怕咬伤乙的驴子，乙不答应，坚持要拴，结果，甲的驴子咬了乙的驴子。乙不干了，争执起来，最后闹到县官那里。乙是原告，先说了诉讼理由，也就是甲的驴咬伤了乙的驴，应该赔偿，老爷问甲是不是这样，甲沉默不答，老爷连问几句，还是得不到回答，就自言自语地说：奥，这人原来是个哑巴。旁边的乙听了就说；他不是哑巴，刚才还对我说话呢，老爷就问说了什么呢，乙说：他劝我不要把驴子和他的拴在一起，不然会被咬伤的，老爷大笑：人家既然事先提醒了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滚下堂去。这时，甲上前一揖：谢大老爷。老爷纳闷了：既然你有理，刚才我问你的时候怎么不说话呢？甲说：我说了您未必相信，让他自己说出来不更好吗？
    这个故事遂让我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也悟出了说话的几个境界：敢说、能说、会说、不说，在我的执业生涯里，这让我得益良多。类似的交流，在我们父子之间简直不胜枚举，而现在，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开导教育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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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说起父亲的强悍、说起父亲的睿智、说起父亲的浪漫气质，估计再也写上一百页也难及万一，可是，父亲病了，父亲老了，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消瘦了的父亲，父亲的巍峨，此刻已经倚在了我的肩上。
    我在医院守夜的时候，父亲只要咳嗽稍减，就会和我说个不停，开始的时候甚至还可以和我谈一些诗文，后来，也说了一些不放心的事情，比如老家还有几处房产，我当然没有兴趣，但可以拍卖了送给一些亲戚，我几个姑妈年岁也大了，有条件以后也照顾一些，还有我妈妈的身体，一定要好好照顾，还有我要多问一下弟弟妹妹，让他们别受了委屈，还有我要多劝劝弟弟，离了婚也不能总是一个人过着，还有……听着听着我觉得不对劲，难道，父亲已经知道了他的病情？这一切都是安排后事的口吻啊。父亲笑了，眼神还是那么睿智：“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把一切都瞒着，那时候我想我或许还有几天活头，就暂时先不揭穿了，可你看我现在的状况，还能撑太久吗？别叫你妈妈到时候突然伤心了，我现在就帮着你逐渐透露给你妈妈吧。孩子，并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撑着。”原来，原来我的爸爸早就觉察了，他是不愿意辜负儿女的好意，瞒来瞒去，其实我们只瞒了我那善良的妈妈。
    其实爸爸猜透也不奇怪，毕竟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细致的洞察能力，现在医院里充斥了各种治疗癌症的广告册子，而他同病房的人都大致相似……
    可我还是没能告诉我爸爸真相，他觉察是一回事，我亲口告诉是另外一回事，他猜测固然是猜测，可我假如亲口承认了，我相信他一定会让所有的信心轰然倒塌，而我，只有我是他的希望啊，我心里对父亲说着对不起，我拿定主意，到最后，我都不会让父亲听到我亲口承认。
    我征求弟弟的意见，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了妹妹，也告诉了一些亲戚，其实父亲早已经告诉了妈妈，妈妈。我那善良的妈妈，她和我父亲同样的心思，居然故意陪我演一场戏，其实，她也是不想让她的儿子有太重的负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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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前天，妈妈执意要在医院陪爸爸，我赶她回家的时候，她说：你就让我多陪你爸爸一会吧，我无言，可回到家里，还是失眠了。大概两点左右，突然电话铃响，我猛地抓起了电话，只听到妈妈呜咽着说：“你爸爸，不行了……”，我扔下电话就和妻跑去医院，到那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进抢救室，几乎在同时，弟弟妹妹也来了，还有一些亲戚，我们在抢救室门口等到天亮，医生才出来，说暂时抢救过来了，但最近几天，父亲一直要在抢救室里，那里是无菌病房，家人不能在跟前。
    后来医生告诉我，那晚一点多，我父亲坐了起来，给陪护的妈妈掖了掖毛巾被，我妈妈根本没睡实，当即醒了，见我爸爸异常，就叫了两声，见没回音，当即叫了值班医生。医生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立即送进抢救室，用呼吸机和心脏方面的仪器抢救之后才又活了过来，医生说，我父亲的癌症倒不是最重要的了，问题是他的肺已经失去了功能，只能用呼吸机维持了，食品只能用流质，而且怕我父亲痛苦，已经采取了全身麻醉。最后医生说：你们该考虑准备后事了。
    医生留下了我和弟弟的电话，让我们先回去准备，探视的时间每天只有半个小时，而且只允许两个直系亲属入内。我劝妈妈的时候，妈妈执意不肯走，说要在医院陪着，哪怕只在病房的门口。
    下午去公墓给父亲买了一块墓地，在山冈上突然一阵恍惚，父亲的影子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我那浑身散发野性的父亲，我那博学睿智的父亲，我那健壮强悍的父亲啊，唉！我那日益消瘦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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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字写于2008年7月份，不久，父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