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三部曲之一《红音孩》（长篇连载）

词语的黄昏

一
　　
　　我在母亲的子宫里一待就是十年，不是母亲不愿生我，而是我不愿出生。我躺在那个黑暗的虚无的地方，感受着属于我自己的独特生命。最开始，对于我感受到的世界，总怀着一种巨大的渴望，我以为我和世界能融为一体，能成为母亲的好孩子，能开成世上一朵独特而娇艳的花儿。可是我错了，自从我了解到母亲那悲惨的命运后，我改变了自己。与其说是自己改变了自己，不如说是母亲在世的结局改变了我。我母亲是多么美丽多么善良的女人啊，我只能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我不会写诗，不会用其他文字，在我眼里，她就是善良和美的结合体。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遭到世人的遗弃。
　　我的父亲是谁，我一直都不清楚，只知道母亲在怀我的时候，曾被两个男人引诱过，一位是他的老师，后来去了南方的一座叫圳南的城市，做了文化局副局长。另一位是她的大学同学，后来也成为某城市的大富商。他们几乎在同一天拥有过母亲。那时，母亲还是个学生。她孕育了我，也同时孕育了无穷的灾难。
　　十多年来，母亲总是独自生活，她常说世界是美好的，即使她看到的是绝望，她也会在绝望的土壤中埋下种子。母亲一开始孕育我的时候，我就发誓要做母亲这样的人，我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既高贵又有修养的人。可后来，我越来越发现，美丽和善良是是多么不堪一击啊，高贵和修养又有什么用呢？母亲只是别人眼里的猎物，在有限的草地上奔跑，四面八方都是包围她的狼群。作为母亲的孩子，还未出生的孩子，我不得不为母亲感到可悲。我要用有限的力量去保护母亲，为了做好她的保护神，我说服自己，不要出生，就活在母亲的子宫内，活在那个黑暗、孤独又潮湿的地方。
　　我没有必要搞清父亲究竟是谁，这并不重要，在这个世上，除了母亲，我不会爱任何一个人，这倒不是因为母亲孕育了我，反而是她身上独特的品质吸引了我。我有时也想过完全脱离她的子宫，来到你们的世界生活，这样就可以躺在母亲的怀里，任她抚摩、亲吻，但我做不到，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出生了，我所走的道路将和母亲一样，与其这样，为什么不去选择另一条呢？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个看不见未来的地方，那个温暖而充满火焰的地方……哦，现在，我不想再谈论这些，作为一个孩子，我没有理由去评判大人们的世界，更何况，我看到的世界又是那么狭小，它只是附属在母亲的世界里的世界。
　　

词语的黄昏

　二
　　
　　我母亲十八岁时就考进了某音乐学院学播音，对于同龄人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啊！母亲迷恋声音，她说声音能改变人的本性，她习惯用声音去判断一个人，而不是眼睛，有时候，她会为一种优美动听的声音哭泣，有时又因为声音，她会无缘无故地去厌恶一个人。她特别喜欢在宁静的夜里，打开收音机，倾听收音机中浑厚的男主播的声音，甚至没有厌倦的时候。他爱上他的老师也是因为声音，她对他说过，说他声音里有一种玫瑰色芳香的味道，的确，他本是名优秀的播音员，后来被聘为他们学校的专职教授，自从母亲一接触上他的声音，她就爱上了他。当一个人的声音中渗透着玫瑰色芳香时，这个人的身体就好比是玫瑰做成的，就这样，她爱上了他。
　　至于母亲又是如何爱上他的那位大学同学的，这要从他们有个共同的爱好说起。不，不能说是母亲爱上他，而是他爱上了母亲，作为母亲这样的既美丽又有才华的女人，向她求爱的人自然很多，可她竟然选择了他。我没见过这个男人，只听母亲在念叨日记时说过，说他皮肤黝黑，个子不高，声音听起来很钢硬……母亲和他的交往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共同爱好——音乐，是的，音乐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他们都迷恋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他对母亲说，每次听到这首曲子，他都会想起田园里的百合，紫色的百合，那些百合整天都冲着太阳发笑，在空气中散发着独特的芳香，即使到了夜晚，那些萤火虫也会落在它们身上，感受它们特有的味道……说得多好啊，这样对声音的描述完全符合母亲对声音的理解。尽管母亲很厌恶这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人，就因为他对声音有那么独特的理解，她反而对他没有了厌恶感。她还把他本人和百合联系在一起了。
　　说真的，直到现在，我都不搞不清母亲为什么会迷恋声音？母亲的父亲是位画家，母亲的母亲是位作家，他们骨子里渗透的是色彩和文字，他们遗传给母亲的也应该是这些，但母亲对色彩和文字并不很感兴趣，只有声音，梦一样的声音让她痴迷。从小开始，母亲就会贪婪地寻找各种动人的声音，在母亲眼里，时间会改变人间各种各样的颜色，花朵、绿叶、树木等等都会枯萎凋落，人也会伴随着时间之流水死去，但惟独声音，无论岁月如何变换，那些优美动听的声音也不会衰老，每次当你听它们的时候，它们仿佛就在眼前，仿佛刚刚发生。母亲说：这才是世界上最永恒最美丽的最令人难忘的。
　　

词语的黄昏

三
　　
　　母亲在二十二岁那年怀上的我，我是她的一切，她也是我的一切。那一年年初，母亲像其他人一样，为毕业后的工作忙个不停。母亲读书的城市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虽然在人们眼里是这样的，可母亲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这座城市的政治气氛太浓，人与人之间看似和谐，其实各怀鬼胎，勾心斗角。母亲不喜欢政治还因为母亲的爷爷，也就是我太爷，是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政治迫害致死，母亲的父亲又一再告戒母亲，不要为官，要和官场保持距离，这样的教育使母亲从小就厌恶政治。对于工作城市的选择，母亲始终都确定不下来，她想过去东边的发达城市海上，又觉得那地方商业氛围太浓，不适合生活居住；故乡的城市南钟又太小，不适合发展；中部的汉光、西部的庆阳等等，都是不太发达的商业都市，再加上风俗习惯的不同，母亲自认为很难融入进去。
　　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的一位同学从南边的沿海城市圳北回去时，对母亲说她爱上了这座城市，爱上这座人口不足一百万的城市，她说圳北的绿化率接近百分之五十，是全国绿化最好的城市，城内没有大型工业，最高楼也不超过二十层，当汽车在马路上行驶时，一眼能望到“天那边”，更何况，这个城市的人均收入也很高。这是一座现代化的移民城市，人口密度不大，因为都是外来人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包容和融合的，很少有排斥现象。母亲的同学还特意提到这座城城市的“沿海大道”，也被圳北人称作情侣大道，一到晚上，情侣们手拉着手，在海边散步，享受徐徐凉风。这样的城市正是母亲渴望的，既有生活气息，又有商业氛围，政治气氛又不浓。从那一刻开始，母亲的命运就和圳北这座移民城市连在了一起，她决定，她要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座美丽的城市。
　　那年六月份，母亲背着行李来到圳北，我也跟随母亲来到这里。母亲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发现，这座城市比她想象的还要美，我无法形容城市的美，总之，听母亲说，不但这座城市绿化做得好，这里的人也很善良，还富有文化和诗意，这和她先前听到的“文化沙漠之都”正好相反。我一直母亲能找到这样的城市而高兴。半个月后，母亲就以优异的表现，进了圳北广播电台，做了《心心之约》的主持人，这个夜晚十点半的节目，母亲只做了两个月，就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无数的欢乐和感动，母亲的声音细腻、柔美，感伤中又不乏幽默，节目刚一开始，就获得了观众和领导们一致地好评，特别是母亲对听众们感人故事的精彩演绎，能让人感动得落泪。
　　

玉壶冰心

词语又出新作了~~问好~~~

玉壶冰心

由“我”而导引出的母亲~~或是苦难的象征？~~期待着后续~~~

景宜

看好。
期待下文。

丝路话雨

词语，新年好：）

先送花花，再细读：）

丝路话雨

因为一种美好的声音，而爱——我也仿佛听见了


期待续文：）问好：）

词语的黄昏

　四
　　
　　母亲，我最亲爱的母亲，三个月之后，她成为这座城市的知名主持人，她说她最大的幸福就是带着我一起去倾听人们的倾诉。从那些听众的声音中，她听到了真诚与渴望，特别是在夜晚，有多少人想把自己的苦闷诉说出来啊！母亲是他们最好的知音。母亲还常常抚摩着肚子里的我说：“孩子，你就是我的一切，我会为你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献给这座城市。”母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都盼望着能早点出世，能成为母亲的依靠，能为母亲做点什么。可是，可是，事情越来越不朝母亲想象的方面发展，三四个月之后，母亲接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电话，电话的那头是一个带有磁性的男性声音，母亲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浑身都会颤抖。她向他问了好，他说她也来到了这座城市，他说是为母亲来到的这座城市的。几天之后，他们就约会了，他成为他的上司，主管这座城市的文化宣传。母亲最开始还以为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他们终于可以走到一起了。可是她错了，他带给母亲的不是幸福，而是无穷的烦恼。
　　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每天都拖着笨重的身体，微笑着面对广大听众。有一次，母亲一回到家，就倒在床上哭泣，她伤心到极点，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伤心的样子。那时，她已怀我有五个月了。为了能感受到母亲的呼吸，为了能弄明白母亲的痛苦，为了真正和母亲站在一起，我变化成一种特殊的红色，从母亲的肚子里飞了出来。我看到了我的母亲，真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的呼吸以及母亲美。我第一眼看到母亲时，她是那么地悲伤，她一直不停地用纸巾擦眼泪。见母亲这样，我的整个心都碎了。我没敢打扰母亲，只见她在日记中写到：“我今天又见到了他，那个男人，那个我曾用生命爱过的男人，他变了，变得那么世俗，那么丑陋，我说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却让我把孩子打掉，还说为了我们的将来。啊，我的将来，我的将来又在哪儿？如果没有了孩子，我还能有未来吗？我说孩子是他的，他却冷冷的说了声‘未必’，他的冷淡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是的，孩子不一定是他的，但他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我用生命去爱的男人，当一个柔弱的女人要把一生都托付给他时，他应该站出来，他没有，他真的没有，他连一句有勇气的话都没有。我的天啊，这就是我爱的男人，我彻底的绝望了，一切都破灭了，我的爱，我那幼稚的爱啊，就像一个彩色气泡，瞬间就破灭了。”母亲一边写一边流泪，我看到她的泪水滴落在日记本上。印湿了一些字迹。

词语的黄昏

五
　　
　　后来，母亲打开电脑，放了首她不经常听的《悲伤圆舞曲》，里面流动的悲伤伴随着那样神秘的夜晚，也悄然地流进我的身体内。为了不让母亲再那么悲伤，我说：“妈妈，我来看你了！”这是我第一次说话，第一次用人的声音去说话，母亲从未见到过我，见到过她的孩子，母亲很惊讶地关上声音，在房里四处搜寻，看得出，她在搜寻刚才说话的我。
　　“妈妈，你看不见我，可我看到得见你。”我说，我在母亲的周围盘旋。母亲用手摸了摸她看到的那片红色，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时她才发现她凸起来的肚子消失了。
　　“孩子，你究竟是谁？你……”很显然，母亲感到了不可思议。我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是她的孩子，明明就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会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
　　“妈妈，我是你的孩子，真的，我是你的孩子。”我这样说着，并越来越靠近母亲的身体，我想让母亲抚摩，但我只能以一股红色气体形式接近母亲。母亲慢慢地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她不停地用手去抚摩那股红色气体，嘴角在颤抖。
　　其实我知道，在这之前，母亲从来都没痛苦过，母亲天生就是属于快乐的，特别是母亲曾经听过的音乐，我能像母亲一样，感受到孔雀石一样蓝色夜空下的尖顶房屋正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还看到房顶上冉冉飘曳的炊烟，在房屋的不远处，流淌着溪水，蜿蜒地流着，流向夜的深处，溪水上面跳跃着月光银色的光点。能想象得出来母亲身上流动的快乐。从那些音符中，我想象到了世界的样子，我以为世界从来就没有痛苦和悲伤，只有音乐中描述的那样，但当母亲今晚倾听这首忧伤的曲子时，我才开始怀疑了。
　　“妈妈，我来只想问你一件事。”我说。
　　“孩子，说吧，我的孩子，我没想到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母亲渐渐地平静下来说。
　　“其实，妈妈，自从你孕育了我开始，我就在感知着这个世界，你过去听过的音乐都在我身上流动，皎洁的月光、冉冉飘曳的炊烟、流淌的溪水……多么美好的景象啊，妈妈，我只想问你，世界就是我听到的这个样子吗？”我把我听到的这些用语言描述了出来，其实我描述得并不全面，我不光只听到了这些，我还听到了单纯、天真、明净、典雅、善良、幽深……我听到了很多的自然风光。
　　“是的，孩子，你听到的那个世界，就是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母亲说到这儿，稍停顿了一会，然后又说：“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就说我生活的城市吧，这里的人都很善良，他们没有争斗，没有邪恶，他们每天都会在海边享受月光和海风，虽然他们有时候也很忙碌，但那毕竟是生活，生活是需要点忙碌，才更显完美。等你将来长大了，你会了解这些的。”
　　“妈妈，我想我一定会了解的，像你一样地幸福可以吗？”我说。
　　当我说到“幸福”二字时，母亲停顿了很久，看得出，她想用手去擦拭眼泪，但她又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出悲伤的样子。
　　“恩，要像我一样地幸福。”半晌后，母亲才这么回了一句。
　　“可是你真的幸福吗？妈妈？”我说。
　　“还算幸福吧！”母亲很勉强地回答我。
　　“不，不能说‘还算’，应该说完全幸福，没有一点忧伤的幸福。”我说完这句话时，就看到母亲的眼泪掉了出来。
　　“孩子，你现在还小……”看得出，母亲越来越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了，她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可毕竟，我是她的孩子。
　　“是的，我还小，可我懂得什么叫‘幸福’，幸福就像你以前听过的音乐那样，只要我们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们就是幸福的。但是，妈妈，今天晚上你就不幸福，你欺骗了我，你本来不幸福，可你非要说你幸福，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呢？”我接着说。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痛哭起来，她想一把搂着我，她一定想把我搂在怀里，来抚摩我，但我只是一股红色的气体，她所做的也是徒劳。
　　“孩子，母亲怎么会欺骗你呢？你感觉到的是一种幸福，我们的生活中还有一种幸福，我们不能因为一种幸福而去否定另一种幸福。”母亲说。
　　“可是，妈妈，我宁愿不要你说的那种幸福，我只想永远活在我说的幸福中。”我刚说到这儿，母亲又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