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书之眼》系列

丝路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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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冷峻的大哲之眼：鲁迅
——书之眼（之二）

　　读周树人（鲁迅）的书，会感觉每一个字后面都闪着忧愤、深切、冷峻的眼神，若非因彻悟而决绝，因大爱而大痛者，绝无此眼神，也无此文字。

　　“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狂人日记》），能从字里看出字来，从镶金砌玉的殿堂后面看见奴隶的骨头，这是怎样的眼睛？是大悲，是大觉，也是大善者，才会有这样的眼睛。“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筵宴的厨房”，为改变这“吃人”的社会，改变奴隶们的悲惨境遇，鲁迅认为“首在立人”，因而他要唤醒“奴性”十足的国民。他号召人们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们总能在他的文字里，看到一个绝无半点媚骨和奴颜的英勇战士，看到那“正视”、“忍看”、“怒向”、“横眉”的目光，以至常常令我们不敢正视他的正视，因为我们这些据说在从事灵魂工作的人，有许多首先已失了灵魂，甚至在名利和金钱面前，已掩饰不住地露出了、或毫不掩饰地主动亮出了西服革履后面那藏着的“小”，亮出了那主动向权力撒娇、向金钱献媚，希求被包养起来的二奶般的媚态和弄臣般的奴性。灵魂工作者的灵魂竟至如此不堪，夫复何言？

　　正因为如此，鲁迅永不过时，因为人性之恶、之俗、之暗，或将是可持续的，鲁迅的批判精神也将是可持续的。鲁迅的眼睛不仅犀利、深刻，而且极富远见。鲁迅在八十年前就曾告诫国人要深知环境保护的重要性，他指出：“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非常之大了”（为周建人译著《进化和退化》所作的小引），看看现在生态环境的恶化，土地沙化，耕地锐减，物种灭绝，矿物枯竭，水资源惨遭污染，可用水日益短缺，全中国几乎已找不到一条干净的河流，“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我们今天已经感觉到了这步步紧逼的恐怖危局。你看，他的忧患是多么深广？我们怎不感叹鲁迅的拳拳之心和先见之明？

　　中国人应该感谢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也的确帮助我们擦拭着长久笼罩眼瞳的那些灰尘和迷雾，使我们能够深切地审视历史、直面现在、反观自身。鲁迅著作一直是我的枕畔书，有他在身旁经常提醒，我的心魂就不会变得浅薄，眼睛也不会过于近视和浑浊。一个注重精神生活的人，不能没有自己的精神的父亲，鲁迅对于我们许多中国人，是有点精神父亲的意味的。过一段我总要读一读他，如聆听严父，不，应该是聆听慈父的叮咛。我总觉得他的文字不只是“文章合为时而著”的，好像就是为今天而写的，也或许是为以后乃至以后的以后写的，但这“不朽”并非他所期待的，他曾说过希望他写的文字能够速朽，连同他指出的病象一起消失。然而不幸的是他的文字和那些令他心痛、忧愤的病象却都顽强地、不朽地活了下来。他笔下的病象仍在蔓延，他疗治的病人仍在病中，且沉疴未去，新疾又发。我以为他披肝沥胆、呕心泣血写就的那些激愤、凝重的文字，其实是为人性的治疗和改良，开了一副长期有效也须长期服用的药方。鲁迅，他其实是一位宅心仁厚、目光深远，极善于望闻问切、救心疗毒的伟大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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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的眼睛：沈从文》——书之眼（之六）如水的眼睛：沈从文

　　沈从文的文字是带着露珠和山水烟岚之气的，你看他的文字的时候，会觉得他也在看你，笑眯眯地，那蓄满了湘西山水灵气、蓄满乡土中国纯真情义的深情眼神，看得你也云淡山远了。

　　且读《边城》片段：“小溪流下去，绕山山且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

　　再读《沅陵的人》（片段）：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车行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美秀。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采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光景。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山脚下一带树林，一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边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

　　那山、那水、那人、那乡俗、那民情，被一双温情如水的眼睛收藏到心里了，然后，他把它们写出来，让更多的眼睛看见。他的文字叙述的一切，都笼罩于灵山秀色和空水氤氲里，我们都被他领进那古老乡土的意境里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种文，一方水土也养一种眼神。信然。 （李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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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杰的眼睛：曹操

——书之眼（之七）

李汉荣

曹操自然有一双英雄的眼睛，英雄嘛，雄视天下，不可一世。但当他面对文学时，这位英雄的眼睛里，就有了几许凄怆，几许辛酸，也有了几分柔光，几分悲悯。你看他俯仰宇宙之大：“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再看他凝目众生之苦：“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你听他感叹心灵之孤独：“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由此可见，他不是那种无视苍生苦难、一心只图功名利禄的草莽枭雄和奸诈小人，而是一个内心世界十分丰富的雄杰。以他对生命的深沉感悟，他不会是一个贪权好战的人，他可能是不得已才投入了征战，他是想以战止战，以血止血。
是的，胸腔里藏有一颗诗心的人，不会总是坚硬如铁，锋利如刃，他很可能常常也是魂在落泪，心在滴血吧？他肯定不止十次有过内心柔软、泪流满面的时刻。我读其诗，如见其心，如对其眼，那眼睛多数时候是苍凉的，布满了困惑和血丝，充满了对无常命运的疑惑和对受难苍生的怜悯。他常常彻夜辗转无眠，眼望着窗外晦暗夜空，为天下找不到出路，为生命找不到安宁，而久久叹息、沉吟。因了这双眼睛，三国的夜晚虽然迷乱，却多了几分诗性的悲壮和哲学的深沉。（李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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