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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丝路话雨

李汉荣《书之眼》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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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6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汉荣 他与南山之上的碧空交换过目光:陶渊明
————李汉荣读书系列文章 书之眼(之十四)


陶渊明面相高古,骨骼清奇,身上透出雨后空山的气象,悠远而空明。一望而知,他是那种在世而出世、处尘而超尘的高洁之士。我相信无论在任何时代,世上总有这样的人:现存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无法安顿他那颗皎洁的心魂,他有着天生的精神上的洁癖,他总是追求人格的完美和内心世界的纯粹,用一句用滥了的话,就是,他追求诗意的栖居。他无法容忍非诗、反诗的浑浊生存方式,他更无法与堕落的世界握手言欢,同床共枕。他要求自己必须保持纯真的心灵和高洁的情操,他才能感知到人之为人的美好感觉和空灵意味。这种对“真”与“洁”的渴望,是他的一种精神本能,与生俱来,不可更改。为此,他必须找到与纯真心灵和高洁情操对应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空间,才能把悬置的心魂安妥下来。否则,处污秽,毋宁死。我国古代出过很多隐士,其中不乏道德高尚、智慧圆润的真人、高士,他们不屑与浊世同流合污,不愿在官场与狼共舞,不齿与小人蝇营狗苟,他们转身离尘出走,或隐居深山,或归耕田园,通过劳动自食其力,在简单、清净、素朴的生活中,他们生发山水林泉之情思,体会田园四时之意境,或以琴棋书画记趣,或以诗词文赋抒怀,形成了西方没有、唯有我国才有的独辟蹊径的一脉文化清流:隐士与隐士文化。
陶渊明就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隐逸诗人。他毅然辞官归隐田园,做了农夫,躬耕陇亩,与乡人共处,与草木为邻,以山水为知音,以诗书为伴侣,在与山水自然、田园稼禾的零距离接触和朝夕相处中,他有了对生命与宇宙的深妙感悟和无上法喜,获得了心灵的自由和宁静。
且读他的诗: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抱拙归园田。
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时隔近两千年,我们仍然能感到,一个纯真的自然之子,摆脱世俗牢笼回到自然怀抱的那份由衷的欣喜。
他的回归自然田园,不是别有所图的一种策略和手段,不是作秀,不是以此打造自己的文化品牌以图卖个好价钱,不是为了写几首田园诗而去体验一下所谓的三农生活,然后结个集子沽名钓誉,或发在网上引起围观。不,他回归自然是绝对真诚的,是顺乎自己的性情和生命信仰的一种价值选择。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安顿自己的心魂。若是硬要他过那种随波逐流、悖逆性情、摧眉折腰、扭曲灵魂的污浊生活,他宁可自杀!归隐田园,亲近桑麻,他是要与大地与山川草木融为一体,他是要像一个真正的自然人那样过一种自然的生活。然而,这个自然的人又是高度诗化了的、有着充分的文化自觉的人,因此他又从自然中体悟到了高于自然的别样的意味: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新邻
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接下来,我们终于有了如此意境悠远、寄托遥深的伟大杰作,它堪称我国乃至世界隐逸诗的巅峰之作,在感性的意象和灵动的情景里,蕴含了极为幽深、微妙、丰富的意味,既有对朴素生活的由衷热爱,又蕴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生命觉悟和旷远神秘的宇宙意识: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从此,菊花因他亲手种植而成为离心灵最近的事物之一种,田园因他亲手经营而成为精神家园之一处,南山因他久久仰望而成为诗性之山和灵性之山,自他之后,中国所有向阳的山都有了一个统一的称谓:南山。无论得意失意,无论出世入世,只要有南山在,我们就可以种菊种豆,种善种美,种情种义。深陷于农事、季节和人伦,抬起头来,我们都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惊喜和欣慰的时刻:悠然见南山。悠然于我们和天地共生,悠然于我们和万古南山的相遇、相互凝视和相互发现,悠然于我们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与万物做着真挚、深妙的心灵交流。于是,诗,降临了。悠然见南山,实乃:悠然见诗意,悠然见无限。天地有大美不言,南山有大道不语,只是悠然,悠然,悠然。
悠然间,白云漫过南山,漫过人世,漫过陶渊明大哥那亲切温和的额头,漫过悠久的农业,还是那片白云,漫过后工业时代的正午,不得已携带了一定量的浮尘和化学物质,漫过我此刻的视线,它静静地擦拭着天空,擦拭着被非诗的事物覆盖的山脉,它试图把所有的山,都擦拭、复原成陶渊明眼中的南山,然后,让我们都能在严重缺氧、严重缺乏诗意的后现代的午后或清晨,从电脑和数据的围困里,从市场和房产的陷阱里,从名枷利锁和腐败污浊的池塘里,探出头来或干脆拔出身子,也许会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哦,在市场之外,数据之外,金钱之外,名利之外,欲望之外,安卧着一座天长地久的南山,安卧着诗意的南山。于是,万丈红尘外,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于是,我看见了陶渊明大哥的眼睛:清澈、安详、悠远,如空潭泻春,如古镜照神。那眼睛,与雨后南山的碧空交换过目光,与菊花上的露珠交换了瞳仁。那是古老中国最清澈的眼睛。
(李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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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6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汉荣散文 赤子的眼睛——屈原(书之眼之十五)

读屈原《离骚》、《天问》、《九歌》,你会感到九天离你近了,神离你近了,一度冻结的天河,突然汹涌起来,拍打着你重新涨潮、渐渐开阔起来的心胸;那长期遮蔽你心灵的现代尘埃和迷雾,已然飘散,你看见了史前的神秘星空;你看见了大地的芳草、荒野的幽魂和江河的浩波。你找回了赤子的眼睛,找回了看世界的第一瞥。你逃离了狭隘的文化塑料棚对你的囚禁和遮蔽。你走出了有限,转过身来,你看见了神秘的无限。你恢复了与宇宙的原始联系,你重新体会到远古先民们面对宇宙时的那种惊讶、惊奇和惊叹,你感到了一个渺小的人,与扑面而来的永恒和无限相遇时那不可遏制的全身心的颤栗,你感到你的心胸在无限地敞开、敞开,渐渐具有了与宇宙对称的壮阔规模。
伟大的杰作都有这样一种创世般的力量:它将你从生存和文化的牢笼里释放出来,让你忽然明白,其实,我们一直被人造的观念涂抹、控制和囚禁着,我们一直龟缩在窄逼的角落里醉生梦死,我们以锱铢必较的市场意识取代了浩瀚深邃的宇宙意识,我们丧失了多少纯真的激情和伟大的体验?屈原把我们重新带到宇宙面前,带到永恒面前,我们这才意识到:我们的精神世界,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小了,而欲望和胃口却越来越大,我们越来越不像用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提炼成的那个可爱的精神的物种,我们越来越像那穷凶极恶、饕餮自然的厉害蝗虫。而宇宙本身与亿万年前相比,并没有任何改变,我们和屈原看到的是同样的星空、同样的宇宙,面对的是同样不可思议的奇迹,但是,比起屈原和那些古圣先贤,我们的心胸已缩小得仅有自家住宅那么大,我们的人格轻薄得仅有几张存折那么厚,我们的情感枯萎得仅有人造喷泉那么浅。唯一持续膨胀的是我们的欲望、胃口和虚荣心,除了对真理我们已没有了追求和拥抱的兴趣,真理之外的一切,一切可以消费的东西,一切可以用来满足虚荣、装潢门面的东西,我们都想统统搬回家里,统统将其占有和吞掉。屈原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的小与丑,贪与黑,俗与恶。屈原重新启动了我们对美人香草的膜拜(在屈原那里,美人和香草代指人格高洁的君子和真人,不是时下那种可以用金钱或权力包养、买断的美女小姐),也启动了我们沉睡已久的宇宙意识。
伟大的杰作不是要教我们如何去娱乐、如何去消费、如何去升官发财、如何去争名夺利,伟大的杰作是要我们转过身去,从过于熟悉的、似乎在保护你、很可能是在囚禁你的文化塑料棚里出走,重新面对那个原始的宇宙,找回那种原始的感觉,找回那种惊讶、颤栗,找回对生命和宇宙的敬畏,找回对命运的沉思和忧患,找回我们面对永恒时的那种婴儿般的惊讶和谦卑。正如一位哲人所说:我们唯一能够获得的智慧是谦卑的智慧。而现代人已然丧失了对待生活、对待同类、对待真理、对待宇宙的那种本该具有的谦卑情怀,我们怀里揣着一颗野心,手里握着一点技能,肚子里翻腾着万千贪念,张牙舞爪,争强斗狠,蔑视自然、劫掠同类、挑战宇宙。俨然有了“且乐生前酒肉名利,哪管身后洪水滔天”的无耻风度。读屈原,就是要借助他那种超自然般的精神力量,重新唤醒我们内心里沉睡已久的宇宙意识、忧患意识,重新唤醒我们丢失已久的美人香草情怀和谦卑情怀,重新去做真理的信徒和美德的追随者,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求道精神,去追求人格的完美和灵魂的清洁,“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努力去在秽土里开辟净土,在淤泥里培植莲花,让自己的身心内外,散发出道德的芳香。
楚国早已尘封于史书的某个段落,而屈原还活着,并且比他生前活得更有力量。两千多年来一直没有停止他诗人的工作,是的,他一直在一个民族的灵魂里工作。在灵魂的广袤工地上,依然耸立着他最初为我们搭起的巍峨脚手架,我们站立其上,听见奔涌在他诗歌里的天河,依旧在我们头顶奔涌,在我们血脉里奔涌。他礼赞和呵护的美人香草,一直护佑着古国的心灵,即使美人迟暮了,草色枯萎了,凭着他的提示,我们仍能找到美的基因和草种,使之复活和生长,使之重新泛绿。多年了,我们一年一度坚持打捞,从幽深的农历五月,从民间之河的上游,从几千年深的河水里,打捞着我们从岸上不慎失落不该失落的一切。哦,有一双眸子始终亮在水底,在所有河流的水底,都有一双眸子在注视,就凭这,我们心灵内外的河流,就不会断流,也不该断流。
是的,他是用一双赤子之眼,看人世,看宇宙,看万古,他一眼就看见了你的眼神,他顷刻改变了你的眼神,于是,你将那浑浊之眼关闭,重新睁开清澈的眸子,去看,去仰观俯察,去惊叹,去发出天问、地问、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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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6 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汉荣散文 圣者的眼睛:列夫.托尔斯泰(书之眼之十六)

也许是那片土地太辽阔了,注定要生长出参天巨树。也许是那里的冬天太漫长了,寒冷而纯洁的白雪必将雕塑出能够感染和净化众多灵魂的崇高灵魂。果然,一束伟大的精神光芒如横空出世的闪电,照亮了夜幕笼罩中的大地和人群。重读列夫·托尔斯泰,我深深地被感染被震撼,甚至被俯视——我深深感到了我的浅薄。这才是真正的文学,这才是与生命和心灵有着深刻关联的写作,这才是真正的精神的朝圣。而我的那些所谓的写作,不过是在精神的荒原上,用语言为流浪的灵魂搭建的临时帐篷。或许我对自己蔑视过份了,我的文字里也寄存着真实的心跳,寄存着生命中那些纯洁的、脆弱的、柔软的、容易受伤害的部分因而也是美好的部分——然而,这些文字的帐篷在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建造的精神和艺术的宏伟教堂面前,顿时显得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我这样要求自己并对自己做如此的蔑视,一点也不过分。看看托尔斯泰是怎样要求自己的。作为一个有精神信仰的人,托尔斯泰一生都在追求道德的纯洁和完善。他将自己笃信的精神信仰落实在日常生活中,他戒烟,戒酒,食素,经常穿着农民的朴素衣服。他认为人不应依靠别人的劳动过活,就尽可能地自己养活自己。他对自己的贵族身份和拥有的财产充满了罪恶感,有一个阶段,他曾想过自杀。
为了走出精神危机,找到心灵的信仰,他系统地从哲学家、神学家和科学家的著作中寻找答案,但是没有得到什么帮助,倒是他一向深刻同情的农民给了他启示。他们告诉他,人必须为上帝服务,而不能为自己活着。他觉悟到人活着的过程就是一个精神不断成长、道德不断完善的过程,人生的意义就是为真理服役,为世上的多数人、为那些受苦的人们服务,为大地上和宇宙中显现的永恒精神献出自己的忠诚,最终走向至纯、至善的境界(上帝)。他说,“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他强调人应该有深刻的、孜孜于追求和领悟真理的心灵,所以,他认为:“人生的价值,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他严厉批评少数人占有大多数社会财富的不公正的私有制社会,批评人性的自私自利:“一切利己的生活,都是非理性的、动物的生活”;他主张人应该具有无私的博爱和纯洁的圣爱,他认为真正的爱是爱别人,他说:“所谓爱,正是把他人的“我”认作自己的”。
他认为我们的天性深处有一个与神性相通的至爱的源泉,我们的理智和良心自它而来,而我们自觉的生活的目的,就是按照它的意旨行事——那就是:行善。为此他亲自种地种菜,自己打扫房间,自己制作靴子。为了更加符合自己的贞洁观,他在和妻子的关系上力戒**之念。他还热心参加慈善活动,组织赈济饥荒的活动,为孩子们亲自编写教材并义务讲学。
同样,他对自己文学写作的要求更是严格到了严厉的程度,他在《什么是艺术?》一书中,试图根据他的宗教、道德和社会观点创立一个美学体系。他强调,一件作品,只有当它用艺术家的灵魂“感染”读者、听众和观众时,才是艺术品。如果艺术家和他的听众之间没有经过“感染”而产生交融,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形成感情上的共鸣,那么,这件作品就不成其为艺术品。在托尔斯泰认可的几个艺术等级中,最高的等级是“宗教艺术”,因为它“以出自上帝和人的爱”的感情来感染人们。根据这个标准,他竟然把他自己一些著名的小说也贬低为“劣质艺术”,因为它们不符合他的道德意图和艺术标准。
今天,有几个作家和艺术家具备这样对道德和艺术的纯洁追求和无上虔诚?有谁敢于指认自己本来就低劣的产品是“劣质产品”?真正能剖析和正视自己的,早已是世所罕有,倒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甚至以高嗓门推销伪劣产品的,满街都是。
同时,从托尔斯泰的精神道路,我们也知道了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不是仅凭聪明和勤奋就能成就的,商人也会很聪明,小偷为了发财也会很勤奋。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必然是有自己的精神信仰的人,由此决定了他有可能走向思想的深邃和精神的伟大,从而使他有广袤深沉的悲悯情怀和批判眼光。这样的情怀和目光灌注进文字和艺术,才可能产生真正堪称伟大的作品。我们不能指望一群心灵被严重污染,一生都套着名枷利索、打着市侩算盘的那些奸商式的所谓作家或所谓艺术家,能向我们献出净化和升华我们心灵的“心灵读本”。

我们读读被晚年托尔斯泰斥为“劣质艺术”的他的早期作品《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后期的《复活》,这是何等情感真挚、思想深邃的杰作!这是真正的优质艺术,真正的不朽珍品。作家的目光始终凝视着那些生存着、劳作着、寻找着的人们,深切地关注着那些被侮辱被伤害的苦难的人们,忧郁地有时是愤怒地透视着那些迷乱的、晦暗的、自鸣得意的人们,他苦苦探求着人类摆脱痛苦走出暗夜的出路,他苦苦寻觅着社会走向公正、灵魂得到拯救的良方,他苦苦寻觅着生活的意义,沉思着心灵应该如何找到信仰的方向。他那双悲悯仁慈的目光,凝视着大地上的人、生命和一切事物,在他的眼睛里,没有卑微的人,只有当一个人灵魂卑微的时候,他才是卑微的;值得尊敬的不是世俗等级中的所谓角色和身份(这些恰恰应该受到审视和质疑,甚至蔑视),值得尊敬的是那些心灵高尚、为灵魂活着的人,是那些也许身在低处而灵魂紧紧贴着大地和生活之根的人们,是那些在苦难的岁月里离幸运最远而离信仰和良心最近的人们。这双沉思着、同情着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大地上的一切命运,凝视着笼罩大地的无限苍穹和无限星光,并在大地与星空之间、生命与宇宙之间、人的有限存在与时间中显现的不朽存在之间寻找一种意义联系,寻找无限时空启示给心灵的绝对精神。
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是非评判,也不仅是对人物进行道德的褒贬,不仅是所谓深刻的揭露或深情的赞美;有哲学的沉思,但比哲学更深远;有宗教式的冥想,但比宗教更深情——因为他的宗教里浸透了对人的同情和悲悯。是怎样博大深邃的情怀,驱动着那些带着人的体温和心跳的文字,如篝火照亮灵魂的深夜。我流着眼泪从大师的叙述里仰起头来。我忽然发现:人的天空亮了,我看见了意义降临的黎明。
但是,黎明仍然只是预示着什么,而并不是过程的终结——不是寻找的终结,所以也不是夜的终结。托尔斯泰在他神谕般的伟大作品里,只是揭示灵魂获救的可能和意义生成的可能。他告诉我们:生存本来是黑夜里的一次旅行,必须让灵魂变成太阳变成光,这样,在黑夜里行走的人,就变成了黑夜的意义,这时候,人就不需要到神那里去寻找出路,人就是自身的出路____当人的灵魂发出美好光芒的时候。
这无疑是人的持久功课。人是宇宙长夜里的跋涉者、发问者,也是他自身灵魂长夜的跋涉者、发问者。他跋涉、发问的过程,也是在夜的深处点灯的过程。他跋涉、他发问,他点灯,宇宙之夜和灵魂之夜就发出光亮。这个过程不能终止,一终止,灯就熄了,天就黑了。生存着,让我们虔诚地点燃灵魂的灯——让我们永远做着这个功课,灵魂以及笼罩着我们的这个黑暗的宇宙,就不会彻底黑下来,就渐渐亮了。
掩卷沉思,我是这样为伟大的托尔斯泰感动和敬仰不已。他是伟大的圣者。我一遍遍捧读的,是他写给灵魂的“家书”,是不朽的精神启示录。(李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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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6 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汉荣散文【禅心诗眼:王维】——书之眼(之十七)



  在群星满天的唐代诗人中,王维是很特殊的一位诗人;若论诗的艺术性,在唐诗乃至整个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王维诗的艺术成就是很高的,他是我国山水田园诗的艺术大师。
  先说他为何特殊。在古代,文人士子大都有自己的精神信仰和道德理想,或崇儒,修身以济世;或向佛,自度兼度人;或尚道,抱朴而怀素。其实,数千年里,大部分知识分子和普通中国百姓,绝不像现在人们这样没德行:除了只信钱和权,什么都不信。古时可不是这样的。古时的中国人,儒释道并非仅仅是孔庙、佛寺、道观里的经书和说教,而是普及了的信仰和道德,像空气一样弥漫在生活中,渗透在人们的心性里,经久不息地塑造了中国人的心灵和情感。即使有的人并不明确信什么,心里还是有潜在信仰的,因为,儒释道已经成为人们“道德的底稿”和精神的基因。文人诗人中,整体上都笼罩在儒释道构成的精神文化大气层之下,只不过有的更多儒家风范,如杜甫;有的更显道家风骨,如李白;而被称为诗佛的王维,当然身上就更多了佛的清光。
  那么,既然所有文人诗人都有精神的信仰,王维信佛,又有什么特殊呢?
  古代大部分文士,倾向或认同某种信仰,主要是吸纳其道德元素和文化元素,内化于自己的德行和著述,但未必真的像信男善女那样,在仪轨上严格谨守。而王维的特殊正在这里:他不仅在精神上皈依了佛教,而且在日常修持和生活方式上,他完全是一个虔诚、标准的佛教徒。
  王维的母亲就是笃诚的佛教徒,王维自小沐浴在佛香和经声里,自小受母亲的言传身教,这对他精神世界的影响是刻骨铭心的。王维早年积极入世,也曾做官,后来隐居山林,信奉禅宗,吃素守斋,诵经坐禅,严格修持,在优美恬静的山水田园里修身养性,消融自我,安顿心魂,过着居士清修的生活。《续高僧传》记载:“松生石上,水流松下。王公焚香净石……”;《旧唐书.王维传》记载:“……斋中无 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乐”。他在《山中寄诸弟妹》一诗中,这样描述他的修行生活:“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城郭遥相望,唯应见白云”。我远离尘嚣,隐遁深山,和众僧侣们诵经修行,远在城里的弟妹们啊,你们遥望高山,望见了什么呢?你们是看不见我的,只看见那满山的白云。是的,那个俗界的王维已经不见了,他已和山水林泉清风白云化为一体了。
  作为佛教徒的王维,其修持的严格,从这件事可见一斑:王维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妻子病故,“妻亡不再娶,三十余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旧唐书.王维传》),直到六十一岁逝世。他生前交往的也多是僧人居士,很少与名利之徒有什么瓜葛,而与他的心灵长相往来的,就是那笼罩着佛光禅意的山水林泉,琴诗书画,天籁自然。

  二

日日禅诵清修,悟道吟诗,又时时置身于山水田园、白云清泉之间,这样长期的修炼,可想而知,这位佛徒兼诗人,其内心世界和性灵趣味,已达到了怎样纯净、空灵和高妙之境?加上他过人的天赋、丰厚的文化修养和深湛的悟性,他诗歌艺术所抵达的高深而悠远的境界,就是可期待的了。
  王维对我国古典诗歌最大的贡献,就是创造了一个充满禅意,但又可感可悟,既仙境般空灵悠远,但凡人也可以转身进入的诗意世界。
  试读《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早年我读此诗,觉得没什么深意,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夕阳返照、空山幽寂吗?
  及到后来,反复诵读和揣摩,我才有了较深一点的体悟,这是一首多好的诗啊,它的意境是那样的朴素、简洁、空远和清澈,若是高调一点说,这首仅二十个字的诗,呈现和暗示的却是对生命本质的顿悟和对永恒的宇宙宿命的观照(其内涵之丰富、意境之高远,超过了现今那些用废话拼凑起来的徒具块头、意蕴稀薄的所谓长篇大作)——

我们若是走进深山,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山谷深深,山峦重叠,空山寂寥,世界静如太古,突然,不知从哪片林子或哪个幽谷,传来人说话的声音,那人语与山岩相遇相撞,又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回声,那人语于是被放大、被拉长了,仿佛有许多人、许多物,都在传递一句惊世话语。那回声与你擦身而过,你也似乎加入了对那句人语的放大和传递,你也成了回声的制造者。很快,那人语和回声,静了下来,无边山色融化了那人语,无限时空删除了那回声,空山,又回复到以前的静,那太古般的静,就像这深山从来没有出现过人语人声一样。这时,只看见,夕阳的余光照进林子里,又从枝叶间漏下,静静地照在青苔上。而那厚厚青苔,已不知是从多少万年的腐殖土里生长出来,哦,在这万古千秋的宇宙里,在这无边的荒凉和寂静里,人是什么呢?人,就是无边寂静中的那声插嘴,那声人语;人能做什么呢?人能做的,就是发出那声“人语响”,就是看到那返照。而发出又怎样?看到又怎样呢?发出就发出了,没发出也无妨;看到就看到了,没看到也无妨,这都不会给空山和宇宙增添什么或减少什么,你瞧:在寂静的空中和寂静的林子,返过去照过来的,还是那不多不少的幽幽天光,还是那不生不灭的渺渺返照。
  诗中,那位观察者始终没有出现,但无疑他是这一情景的目击者,他听到了那短暂的人语,他沐浴了那短促的返照。他孤独吗?他忧伤吗?他绝望吗?因为,在此时此山间,他目击了时光流逝的拐点,数声人语之后,半个夕阳沉没,天地浑茫,万物消隐,发出人语的人,不知所终;看见返照的人,不知所终。只有寂静的宇宙和寂静的空山,重复着万古的寂静。那么,那位始终没有出面的观察者,他此时的心境是什么呢?作为绝尘出世之人,他那空远的心,无关风月,无关悲喜,他的心境,超越了世俗的所谓悲喜,他的心境是一片湛澈和宁静,因为,宇宙的玄机和生命的深意,在这一刻已经向他敞开和呈现,他的心,已洞悉了天地之心。一颗洞悉了天地之心的心,已然与天地合一。这一刻,他体验到了剔除一切妄念和尘垢,找到自己的透明本心的那份空灵、自由、辽阔的感觉,体验到人的本心与宇宙、与更高的真理融合为一时的那种通脱和圆融。此时他无悲无喜,因为他超越了悲喜。这时候,他领悟了生命的意味和宇宙的真相,他体验到从幽深的本心里生起的那种无关风月、无关功利、无以言说的大喜悦,这就是妙不可言的禅悦和无上法喜。


再读《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
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这是一首同样会被人小看的诗,可笑我当年就无知地以“过于简单”妄评之。古人说最好的诗文当具备这样的品格:“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首诗倒没有什么难写之景,却在极有限的文字里,蕴藏着不尽之意: 那树梢顶上的花儿,静静地开了,开的那么热烈和红艳;在这深涧幽谷,渺无人烟,花儿,就那么纷纷开着,纷纷落着,花影落在花影上,那么唯美和安详;这情景,就像静夜的月亮走过清空,月光落在月光上,那么轻盈和自在,并不因无人仰望或注视,月光就减少一丝清辉。也像那幽谷山泉,清流自地底涌出,碧波接纳着碧波,绝不会因为没有鸟儿临水照镜,没有幽人掬水而饮,这泉水就克扣一勺一滴。
这是寂寞的热烈,这是平淡的沸腾,这是震耳欲聋的寂静,这是万物的自性圆满,这是不需要看客的生命出演,这是不需要目的的审美晕眩,这是不需要结论的哲学思辩,这是不需要旅伴的精神历险;这是一场幸福的灾难,不需要救援;这是一次美丽的崩溃,不需要同情;这是此刻的自己与更高处的自己举行婚礼,不需要祝贺;这是正在悄悄举行的盛宴,不需要别人买单,这是心灵在自己盛情款待自己;这是一个自然之物在内心里度过的节日,这是一个自在生命在完成自己以后,自己目送自己走远,自己目送自己离开自己,到自己的更远处去,到自己的更深处去,到永恒那里去。


这首诗里暗含着对佛的生命哲学的深刻理解。佛曰:一念觉即佛,一念迷即凡;佛是觉悟的众生,众生是未觉的佛。佛曰:境由心造,心由念生;去妄归真,明心见性;明心则觉,见性成佛。那纷纷开且落的花儿,正是觉悟之花,性灵之花,智慧之花,自性圆满之花。它开了落了,都不是为了博取谁的认同或欣赏,它是自在、自为、自足的,它开了落了,就像一曲音乐,从寂静中响起,缭绕天际,然后默默地回到寂静。
再看《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在深深的竹林里,一个人时而弹琴,时而吹口哨,不是为了让人欣赏,只有明月才是最高洁的知音,它从天上远道而来,着迷地看着我忘情陶醉,我也望着这天上的知音,陶醉着它的陶醉。我和月亮,就这样悠然地、陶然地彼此对望着,望见了天地之心,望见了永恒。
这其实是一个人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类似庄子的“心斋”、“玄览”和“神游”。明月是天地之心,一颗洗尽纤尘的诗心,与明月对望,实则是最好的人心(禅心),与最清澈的天心的相遇相合。这一刻,天地间万虑尽消,一尘不染,唯有深湛的觉悟和透明的欣悦,笼罩和抚慰着天心人心。这同样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禅悦和法喜,是超越世俗悲喜的大自在和大喜悦。
这首诗不可不读,《书事》:
“轻阴阁小雨,
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上人衣来”。
雨天,轻阴笼着阁楼,正好在安静的深院里诵经禅坐,大白天也不想打开院门。走下阁楼禅房,就静坐在院子里,久久凝视积年的青苔,看着看着,那浓郁的苍翠之色,仿佛就要漫上衣服,漫进心魂,将人整个儿也染绿,变得像时光一样苍翠古老。
就那么一地青苔,诗人却感受到了无限的悠远和幽邃!在禅心和佛眼里,青苔岂止是青苔?那是时光的堆叠,那是“悠久”的暗示,从亘古指向亘古;那同时是一种无声的偈语,让你静下来,慢下来,最好停下来,听听时间的足音,看看“无常”的表情,当无常停下来,也有这深蓝的表情。那么,坐下来吧,邀请疾奔的时光也坐下来,在不停的流逝和无休止的“动”里,体验这万古一瞬的“绝对静止”;这一刻,混沌的宇宙和激荡的万事万物,都静下来,停靠在这无限幽深的意境里。



归隐修禅之后的王维,是否就心空如镜、情淡如水了呢?
他毕竟是诗人,诗人不同于“看破红尘凡间事,一心逍遥了此生”的一般僧侣。若不是怀有“慈航普度,同体大悲”的慈心大愿,即使出家人中,也有不少人只是个“自了汉”,自己出离苦海而未必关怀仍在苦海里挣扎的众生,这是些自度而不度人的俗僧。诗人兼僧人的王维,既有出世之大觉大悟,也保持着济世的大慈大悲。诗人兼僧人者,必是将彼岸幻梦与人间情思集于一身的人。他岂可没有超常之深情?是的,若论才思和智慧,王维绝对是高人;而若论情怀和心肠,王维绝对是善良、深情的好人。
且读这首《观别者》:
“青青杨柳陌,
陌上别离人。
爱子游燕赵,
高堂有老亲。
不行无可养,
行去百忧新。
切切委兄弟,
依依向四邻。
都门帐饮毕,
从此谢亲宾。
挥泪逐前侣,
含凄动征轮。
车徒望不见
,时见起行尘。
余亦辞家人,
看之泪满巾”。
你看,诗人的悲悯情怀何等深沉!他看见百姓离别的悲伤:父母已老,家境贫寒,儿子不出外打工就没法生活,出外又担心在家的老人,但为了生计,只好离家远行,临别依依,含悲上路,车行渐远,唯见行尘。诗人见此情景,想起自己也是远离故乡的人,不觉为之泪流满面,泪水,把毛巾都打湿了。在这首诗中,我们发现唐朝也有到远方城市打工的农民工,可见百姓生存之不易,古今一也。
我们一定还记得,王维那首脍炙人口的名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多么情深意长。这是作者十七岁时的作品。可见,年轻时的王维,是怎样一个深情的人。对人世用情深者,一旦将这深情倾注于天籁自然,必然对生命和宇宙生出深妙的觉悟与幽微的感怀。当他皈依了信仰,一心求道向佛,他对人间的深情深意,就在佛的智慧照拂下,深化和提炼成了对天地万物之神奇存在的澄怀观照,对更玄妙的宇宙意境和生命美感的悠然心会和深情认领。
诗情,禅意,法喜,这是上苍赐予人的最高级的精神礼物,得此“三宝”者,是享天福的人。王维,就是一个享了天福的人。他用佛眼看天地,看山水,看草木,看生灵,他看见的一切,都经禅心的照拂和提炼,而化成一片禅意;他的心,常常悲悯着苦海众生,到了后期,则时时沉浸于禅悦和法喜之中。但他一点也不自私,他没有私享那份大喜悦。他把它们凝成意境悠远、寄托遥深的诗篇,让千年万载的人们共享。他的诗,实乃是精神修行的记录,是内心法喜的投影 (李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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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6 16: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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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4 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汉荣散文 敬惜字纸
——书之眼(之十八)


古时候,天地苍茫神秘,人心朴质浑厚,人们普遍敬畏天地,推崇道德,尊敬真理。那时的文化,是一种传道、言志、抒怀、纪事的精神行为,还没有异化为谋取功名利禄的手段和工具。仅以纸为例,那时,纸不容易制造出来,写作也没有泛滥成灾。有限的纸,负载着谨慎的书写和虔敬的心意。白纸黑字,多半写的都是诗、词、歌、赋,书、表、策、论,等等,即使不是诗词歌赋,古人用任何文体写下的文字,也总是充满了诗意和美感,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国古代的文化是一种诗性文化,古代的文人其实个个都是诗人,即使并不写诗,他们的情怀和素养里也都自带几分诗人气质。总之,我认为古人在纸上写了几千年,写来写去,写的都是诗和美文;另外的一部分纸,则用于开处方,治病救人。所以,古中国几千年的纸上,记录的主要是这两样东西:诗情与药方。诗养心,药护身。可以说,一代代的书写者,在纸上斟酌推敲,仔细书写了几千年,其实就写了两个字:诗与药。
难怪过去民间普遍有“敬惜字纸”的传统,那是因为写在纸上的字,不是胡言乱语的废话和垃圾,那是有学识、有情义、有智慧的人,写下的有学识、有情义、有智慧的话语,是庄重、清洁、隽永的话语,是养心的诗句,是治病的方子。



一位当代作家这样叙述“敬惜字纸”的往事:
幼时,家乡的河边崖岸上有一片古老树林,掩映主宰一方的土地庙,那是神圣的地方,断不可来此放牧或砍伐。在土地庙旁边,黄土上石块奠基,有用石板和砖共砌的宝塔状建筑,约有五六尺高,面朝供奉处开口,里面烧得黑乎乎一片。
我问奶奶,那是做什么用的。奶奶悄声说,烧纸用的。不是那方烧纸吗?我指了指土地庙。那是烧黄纸的,这是烧白纸的,奶奶解释说。啥是黄纸白纸?我忙追问。小孩子废话,奶奶赶快拉了我走,别惊动招惹了文昌星,让你考不上学。吓得我再不敢询问。妈后来说,那儿是文昌星君的供地,文昌掌管智慧,人们就把带字的废纸、练习本,烧了供奉,以示敬惜字纸。
古人对文字充满着敬畏之情。传说仓颉“仰观奎星圜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始作书契,以代结绳”。人类从此告别“结绳记事”的懵懂年代,而开启了文明历程。更有《淮南子》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因为发明了文字,人的智慧随之升级,就有可能泄露“天机”和“鬼神之事”,所以惊得天泣鬼哭。后来,为了在天上有统一管理文事的神仙,又设置了文昌星君,来祈求智慧。
上面所述土地庙旁用于焚烧字纸的宝塔状建筑,就是过去随处可见的惜字塔,又名惜字楼、圣迹亭、敬字亭等等,用于将收集的废纸残书焚烧,以敬拜仓颉和文昌星君。
另外,有些地方组织有“惜字会”(或文昌会),劝人敬惜字纸,人们自愿义务上街收集字纸。也有的由地方政府、大富人家或祠庙宫观出资雇专人收集。除每日雇人沿街收取外,每月还定期收买各种废纸、旧书、淫书,然后汇总火焚或投入江中,不使字纸遭人践踏,不让淫书流毒人间。
我想,人们之所以敬惜字纸,是因为这些字纸多数都值得敬惜。古人在纸上写字,无论写什么,潜意识里大都笼罩着一种神圣感和庄严感,把写字的行为看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精神事务之一部分,即看做传承文化、涵养人心的一项庄重工作。无论是那种追求永恒价值的文人写作,或者未必有不朽价值的日常书写,由于对文字和文化、对世道和人心普遍持守的尊敬态度,古人每写一个字也都是静心酝酿、小心落墨,甚至追求“无一字无来处”,即每一个字都出自胸臆、源于经典。“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我们能够想象那些为安妥一个字而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的苦吟诗人的形象;“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三年仅得两句诗,连诗人自己都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曹雪芹于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贫寒窘境里,“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泣血铸成那部千古不朽的红楼梦,令多少中国人为之感动垂泪?

这样的书写,已经不是一般的写写画画涂涂抹抹的世俗行为和名利勾当,而成为了一种信仰,一种心灵洗礼,一种安身立命的修行方式,一种向永恒致敬的精神仪式。
且不说那些经典诗文,就是古人和前人们随手写的那些借条、手札、留言、家书,虽是随意率性而写,却字字见性情,句句有底蕴。而且许多都是功力深厚的上乘书法佳作,那是“无意为佳而佳”。在古人那里,对文字和书写的敬重,已然化入骨髓,变成了一种高贵的本能。
我经常想,正是因了古人对文字的敬重,对书写的敬重,对纸的敬重,使得我国古代的写作成为世上最庄重、最纯粹、最干净,最受人尊敬的精神活动。
也正因为此,古人写作的传后率极高,而废品和垃圾极少。古人绝不轻易动笔,更不轻率为文,这一方面是因为古时制造纸笔不易,印刷不易,书写者都十分惜物和节约;而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把写作看成“千古事”,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看成“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一种,是不朽之盛事。他们深知,文字影响着世道人心,岂能不慎之又慎?他们在薄薄的纸上,呕心沥血,千锤百炼,精雕细刻,虔敬地传道立德,抑恶扬善,咏心抒怀,建造了比任何王朝都更长久的精神的王朝,修筑了比任何殿堂都更坚固的心灵的殿堂。



而今,世易时移,“敬惜字纸”的人们已经转身远去,“敬惜字纸”的传统也成为传说。
但是,你既不能埋怨人心不古,也不能奢望完全复活传统。人们不再敬惜字纸,是时势使然,也是文化的变迁使然。
如今的文化,特别是大众文化,已成为工商业的一部分,西方谓之“文化工业”,相比于过去的载道文化和诗性文化,如今文化的大部分(除了极少量的纯文学),已成为消费和消遣之物,成为混合着欲望宣泄和消遣功能的商业文化和消费文化,其精神价值和诗性含量已十分稀薄以至于无。
人们以越来越潦草的态度对待文字,对待书写,且不说网络无纸化书写的泛滥和草率,即使是纸上的书写,人们也鲜有那种敬惜字纸、敬重文字的谦恭和慎重,而是随心所欲,胡乱写去,写到哪里算哪里,反正看过去都是白纸上黑乎乎的字,什么境界、意境、意味、神韵、格调,什么言外之意、篇外之趣、象外之旨,韵外之致,统统都成了上古神话,俺只是码字的,一日码字数万,早早码个“著作”等身,哪管它其实是垃圾等身。
我们的古人,用了几千年时间,酝酿完成了四大长篇名著,而现今,我国每年仅长篇小说就正式或非正式出版近四千部,但是,有几部真正被有效阅读?可想而知,次品和废品占了绝大多数。为了印刷并无多大价值的无穷书刊,我们浪费了多少纸张,砍伐了多少森林植被?
现今的纸上,堆积着无以计数的病句、昏话、荤话、废话、假话、脏话、恶搞、绯闻、口水、谣言、污言、秽语、垃圾。也许,在一个精神错乱、身心分裂的金钱拜物教泛滥的世上,本就盛产病句、昏话、荤话、废话......也或许,我们就是时间的错乱之口里吐出的一句口误、一个病句、一个错别字、一腔废话、一句冗长的昏话?然而,非得注定要如此吗?非得要把文化糟蹋得没有文化,我们活着才有意思吗?
这样的书写,已成为腹泻之一种。可怜的纸,无数的纸,牺牲了它们洁白的贞操,接纳着整整一个时代的粪便和垃圾。
难怪有人说:现如今,我们是用最好的纸,印最差的书;用最好的笔,写最难看的字。
这样的字纸,还值得敬惜吗?
我曾不止一次看见这样“读书”的场景:年轻的汉子歪坐于沙发,用一双赤脚翻着书页(手都懒得动,嫌累?嫌书脏?),汉子则一目十行(也许一目二十行、三十行)扫书。
我也在北京、上海等地,看见书店甩卖书籍,书以斤论价,一斤书仅售几角钱,与废纸无异。
我也有过多次对不住写书者的行为:千里外的许多作者寄来新书,没翻几页,就与废书报一起打包卖给收废品的了。



回想过去人们读先贤经典,展卷之前,都要净手焚香,以恭敬之心,细读深思,入脑化心,那是因为书里有真理、有真情、有诗意,所谓“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
这样的情景,现在已经成为“神话”,莫非,我们只能“追忆那逝去的时光”?
一方面,是现今的人们对书、对文字的越来越“不敬”,另一方面,我们都该想想,现今越出越多、越来越滥的海量出版物(还不算网上奔腾不息的无穷信息),究竟负载了多少真心、真情、真理?究竟有多少有价值的内容?究竟是否配得上被人敬重?
我渴望复活汉字的清洁、端庄和高贵,我渴望我们的母语,洗去污垢、泡沫和铜臭,重新拥有诗性的光泽和无穷的魅力。
这需要我们恢复对文字、对书写的那份尊敬、那份爱惜。
怀着敬惜的态度写下的文字,或许才值得人们去敬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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